第八十六章

熙来攘往的人潮中，凤九悄悄探出一点点脑袋，望着外头的街景，想看又不敢明目张胆，只能在一个角落露出一点乌溜溜的眼珠。

茶茶抬手又将她往篮子里按了按，塞紧了盖住她的蓝色花布，凤九再要抬起爪子，听到茶茶低声劝她：“小白，乖一些。”

乖一些，这句话听着很熟悉，凤九顿时愣住，乖乖收回还要探出去的前爪，呆愣过后，将脑袋蜷了蜷，心底泛出许多酸涩。

一人一狐，此时已别了山林，将将踏上一方陌生的土地。

茶茶这个地仙，独自一人自由惯了，又向来生活在山林之中，那日被人逼着离了那处小屋，只想另寻一处林子栖身。

凤九却别有打算，况且她打算去做的事还有些凶吉难卜。她既不想处处依赖茶茶，又不想拖累这个小地仙，便暗暗决定独自上路。

这些时日她与茶茶同栖同宿，晓得茶茶温柔又和善，虽因她不能说话，二人常常相对无言沟通不畅，感情却在相依相伴之中一点一滴滋长，渐渐成了某种习惯。

凤九觉得，大概人在孤单的时候，会特别容易陷入这种温柔陷阱，可是这却是极要不得的一桩事，因为她还有极要紧的事需要去做。

她估摸着若是自己来个正经的告别，或许茶茶又要抹一番眼泪，说不定还不肯放她走——只可惜在如何面对别人的眼泪上头，她一向很没有办法。

于是，某一日，凤九趁着茶茶睡着，悄悄离了栖身的山洞，在洞口判断了一番方位，极为慎重地迈出了逃离的第一步。

她本意是想去人多的集市上偷摸打探一下消息，她估计外头那些猎狐者，同她的失踪大约很有些干系，只是那天听到的信息实在太少，并不能帮她确定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无论如何，她总要想方设法回到九重天，总不能在这林子里白白消磨时间。

但是她的这个逃亡计划却未能顺利实施，凤九忘了自己天赋的迷路技能，在山林间转悠了半天，下午又被茶茶抓了个正着。只不过她逃离的这半天，倒阴差阳错促成了另一桩因果，就不是现在的凤九所能预见的了。

已经着急上火的小地仙茶茶，一觉睡醒不见了自己的小白，又不晓得它是不是被外头的坏人给逮住，她独自在林子里跑了半天，喊了半天，一见到小白狐，叉腰怒目，想要发火却破了功，忍了半天的泪水刷的就出来了，止也止不住。

小狐狸凤九瞅着她的样子连逃跑都忘记，探出的前爪还没落地已被茶茶紧紧抱着再不肯撒手。她瞧着凤九的眼光，竟让凤九隐隐有种自己是主人她才是灵宠的错觉。心中一声长叹，晓得茶茶自流出那点眼泪，自己已处于下风，可算是一败涂地。只是这点失败，倒并不如何让她伤感，并于懊恼和感动之中，听出了茶茶颠三倒四涕泗横流诉说的担忧和孤单。

虽顶着一身不晓得是谁的狐狸皮，凤九终究还是那个凤九，从前她对眼泪没办法，眼下这性子也丝毫未变。狐狸心一软，觉得自己若就此将这个有些迷糊的小地仙抛下，委实有些罪过d。

此前的凤九有些消沉，并未意识到自己抱着些走一步算一步的心态，她同茶茶相处了这许久，竟从没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同她交流沟通，大多数时候埋头想着心事，也不觉得有什么话定要说与她知晓。然而，此时她既已打算将这个地仙带在身旁，肩上突然增加的一点子责任，却逼着她要好好替二人考虑盘算一番，究竟该何去何从。

凤九蹲在地上，用爪子连比带划地同茶茶说了半天，终于让她领会了自己的意图。

茶茶将手一拍，说道：“你想去集市上逛一逛，我晓得了。”她抬手化出一只篮子：“既然外面都在抓狐狸，你这个样子自然是不能给人瞧见的，可惜我不会化形的法术，否则给你变个模样倒是很好。”

凤九很有些欣慰，茶茶虽日子过得有些迷糊，倒也算得上机灵乖巧。

一人一狐走了好几天，好不容易遇到一位樵夫仔细问了路，今日才走到这一座市镇。

这是一座古朴到有些破旧的山城，全城通共只有一横一竖两条大街，其余只是些胡同小巷。

这样偏远又古旧的山城，原该是一副寥落又宁静的模样，就如一位垂垂将暮的老人，若是突然焕发出青春和生机，总难免让人觉察到一些不安。

街路上随处可见着异样服色的汉子，用审慎狐疑的眼光注视着街上行人，腰间毫无遮掩地挎着刀剑棍棒；与安分守己的原住民形同泾渭。

凤九小心地缩在篮子里，竖着狐狸耳朵，留意着四处各种言谈议论。

眼下最热门的关键词，只有两个字，那就是狐狸。街旁三三两两聚着的，无处不在谈论狐狸，连带着还有对各家各处张榜贴出的赏金的比较分析，唾沫横飞之中，伴随着某种说不出的狂热。

正在被众人交口议论的小狐狸凤九倒是脸不热气不喘，还有意去茶楼里坐一坐，根据她多年累积的经验，茶楼才是汇聚流言蜚语新闻故事的极佳场所。可是茶茶挎着个篮子早已心惊胆战，生怕被人发现她胳膊上就挎着一只狐狸，一路带风健步如飞，只想尽快赶完这一趟，早早回山林中寻个山洞歇下。

凤九觉得，晚上找地方歇下之后，怕还要同她好好说一说，想办法探一探关于狐狸的那些消息才是正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道理，她不晓得究竟怎样画才能将她的意思表达完全。

鬼使神差的，凤九又悄悄将蓝色花布顶出一处空隙，往外头瞧了一眼，眼角适时闪过一片紫色。凤九心若擂鼓，在篮子里扑腾了两下，茶茶寻了个僻静的地方蹲下，悄悄问她：“小白，你怎么了？”

凤九将脑袋探出篮子往外张望，见到一个蓝紫色的身影正沿街缓步慢行，蓝紫色的卦衣，手中执着一根长长竹竿挑出一方旗子，是一个卖卦的卜师。

虽着紫衣，却是一头黑发，眉目清俊，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凤九缓了缓，压下心底殷切的期待，又掩藏好接踵而来的巨大失落，摇了摇头，茶茶垂头瞧她许久，拿蓝色花布缓缓将她盖了回去。

这世上穿紫衣的人那样多，帝君却只有一个。这样一想，漫无边际的思念几乎要将她淹没。

“这位姑娘，可要卜一卦？”清冷的声音响起，倒是让凤九又吃了一惊。极陌生的声音，讲得不急不缓，听入耳中，是一种不容轻忽的感觉，这感觉竟让她心惊。

茶茶摇了摇头，挎上篮子转身便走，身后的人却又说道：“姑娘既已修得仙身，又何需如此谨小慎微，可是篮子里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事？”

凤九连同茶茶同时愣住，那卜师却不说话，似乎在静静等待茶茶的回应。

茶茶支吾了半晌，终于说道：“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人轻轻一笑，又说道：“我沿街叫卖，只为求一口饭吃，姑娘何不行个方便？”

茶茶见他不依不饶，思量半晌之后说道：“我身无分文，怕不能照顾你的生意。”

凤九悄悄顶开蓝色花布的一个角，拿眼睛往外一瞅，却正好对上了那卦师冷冷清清的目光。电光火石之间，凤九见到他的眼底闪过一片暗沉的情绪，如有风暴盘旋过境，她眨了眨眼再看时，他的眼神又恢复了冷淡陌生的模样。

他长得很年轻，又很英俊，神色却有些沉郁，凤九晓得凡是卖卦占卜为生的，大多一生穷困潦倒，大抵是因泄露天机，难免会招来天谴。只是他生得这副模样，却行走江湖，沿街叫卖，实在令人不解。

这卦师听了茶茶这句话，未再继续纠缠，说道：“既然如此，倒是在下冒昧了。”

茶茶点点头算是同他告辞，挎着篮子便走，边走边回头看，见那紫衣的卜师慢悠悠地在她们后头跟着，高高的竹竿上头，挑着一面白色的旗帜，上书大大的一个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