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金币加更

缠缠绵绵下了近两个月的雨，今日终于雨歇云住，虽未有艳阳高照，总算让人看到了一点希望。

九重天极少下雨，连宋犹记得那一夜九天玄雷炸响，直敲得漫天繁星都要陨落，他同帝君去了一趟沧夷神宫，帝君又独自去了一趟南荒地界。

帝君同沧夷神君那点私人恩怨，连宋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怕帝君遇见沧夷又会耐不住性子，原本是说什么也想跟上去看一看，帝君却淡淡说了句话，打发他回了九重天。连宋琢磨着，哪怕是为了将来多看些热闹，于修为上头，自己大概还得继续精研一番。否则看不了热闹事小，若关键时刻有心无力只能袖手旁观，心底总有些不是滋味。

连宋一想到当日哀哀求助的那尾狐狸，大约便是凤九，心头便如百爪挠心，偏偏这件事他又不敢向东华坦白，不然，说不好苍何就要在他身上戳个窟窿。

那一日东华帝君施了术法压叠了好几方空间，直奔南荒而去，连宋瞧着那一处随着帝君离去慢慢消隐的黑洞，终究不敢舍身取义跟上去，受些皮肉之苦事小，若是元神因此受到重创，乃至魂飞魄散，委实得不偿失。即便是法术高深难测的东华，穿行而过怕也要担着许多风险。

连宋向来洒脱惯了，这两个月却过得着实艰难。一时想到凤九仍未有消息，一时又被愧疚之意缠绕，一时想着同东华忏悔一番求个解脱，一时又想到重霖的嘱托，若是东华入了魔，还需劝上一劝。

东华入魔究竟会有些什么后果，连宋想都不敢想，所幸，目前来看，东华倒一切如常。

比如今日，东华帝君约了连宋前往第七天的妙华镜下头下棋。

下棋这件事本没什么稀奇，他连宋陪着东华这么多年，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怕就是下棋。

连宋摇着扇子慢悠悠跨过第七天的天门，远远见到了那一挂奔流的飞瀑。

妙华镜是第七天的圣地之一，虽说是镜，却是一方瀑布，三千大千世界十数亿的凡世，倘若法力足够，可在镜中看到十几亿凡世中任何一世的更迭兴衰。

因瀑布的灵气太盛，一般的神仙没几个受得住，就连几位真皇待久了也要头晕，是以许多万年来，将此地做休憩读书钓鱼用的，只东华一个。

连宋这些时日不大见到东华，一来他晓得东华心情不佳，二来，他领了探查四海的职责，这两个月，已实实在在将四大海翻了几遍，愣是没有找到一丝半点凤九的踪迹。

虽然东华借着那尾披着凤九一身毛皮的红狐将太晨宫帝后失踪这件事压了下来，还假装日日在太晨宫里喝茶赏花抱狐狸，不过，连宋当然不信东华会如表面看起来这样平静。

说实话，东华他，这两个月，平静得简直有些匪夷所思。

不过，东华的心思向来深沉难测，这种时候，连宋觉得，自己还是少去触霉头比较好。

先不说当日在那山洞之中他一时鬼迷心窍未能救了那尾狐狸，光说凤九失踪是发生在千花盛典的最后一日，东华终会来同他算一算账，他那秋后算账睚眦必报的脾性——能躲得过一日还是躲一躲较为妥当。

妙华镜底下，东华正闲闲坐着饮茶看书，倒瞧不出忧心的模样，连宋想了想这几日听到的一星半点传言，眉头微蹙，慢慢踱了过去。

“坐。”东华见到连宋，淡淡说了一声，还抬手化出一张凳子，银发皑皑，眉目清俊，一袭紫衣衬着妙华镜愈发脱尘。

连宋在凳子上坐了，瞧了瞧那挂瀑布，上头正演着下界某处俗世的一场大战，兵戈正起，铁骑铮铮。“东华，我在此处可坐不了多久。”他想了想又问道：“今日你找我，可有什么事？”

东华唔了一声，不慌不忙地抬手给连宋倒了杯茶，才闲闲说道：“无事便不能寻你下棋了？”

连宋被噎了一下，嘴角扯出点笑来：“我估摸着，眼下你可没心情找我下棋解闷子。”

东华愣了愣，垂下眼帘，望着手中的杯子，形容晦涩未明：“那日我叫你放消息出去，后头准备得如何了？”

连宋应道：“瑶池已经备好，消息也早在半个多月前便传入下界道观修仙之所，只是，天宫从未开过此等先例，恐怕……”

帝君表情仍四平八稳，说道：“无妨。”

东华帝君掌着四海八荒仙者名籍，一个月前，突然命连宋传令四海八荒，说想寻一尾狐狸作灵宠，若是求道者能寻到有灵性慧根并合眼缘的狐狸献给帝君，便可开启九天瑶池，替求道者洗去凡尘，算作因奇缘而得飞升成仙，免去一场飞升大劫。

连宋晓得帝君心中着急，却觉得他未免有些病急乱投医。“东华，你不晓得，下头得了这个消息，很有些混乱，据说许多地界已公然搜捕狐狸漫天要价，山林之间草寇横行，更有些妖魔趁机作乱。”功名利禄易得，成仙却难于登天，这一纸文告，不啻于一场天大的缘法，自然勾引得众人趋之若鹜，重赏之下，乱象横生，倒是有些令人头疼。

“些微乱象，沧夷自会处理。本君只怕他们毫无反应，过于安静。”说罢抬眼瞧一眼连宋，又说道：“若要钓鱼，总该施点诱饵。”

“可是，凤九眼下若在下界，法力全无，你不怕伤及无辜？”

东华的眼神暗了暗：“你也说了，她若在下界。若是她不在呢？”

连宋哑然，想了半天方明白帝君话中涵义，顿时毛骨悚然：“你是说，那尾狐狸，未必是凤九？”

“这许多时日，一点消息也无。他们自然是很享受，本君却等不起。”语气森然，重若千钧。

若是那尾狐狸并非凤九，那凤九她……没有任何消息，无尽的等待，无尽的担忧，无尽的猜疑，无尽的悬想，消耗的可不仅仅是人的耐性。个中滋味，连宋又如何不明白？

若凤九当真生死未明，倒是非要搞个事由出来让下界乱上一乱。混乱之中，或许会沉淀出些许有用的信息，也算是绝处求生的一条路子。只是，混乱之中，不可控因素太多，若因此又让凤九陷入困境，又当如何？

东华瞧了瞧连宋，又解释道：“即便我不放消息出去，他们也会搜捕她，倒不如将主动权抓在自己手上。”

连宋愣了一愣，敌暗我明，虽他们没有凤九的消息，抓她的那些人却不晓得知道些什么，或许玩的正是猫抓老鼠的游戏。“那消息放出去这许多日，东华你眼下可是有了眉目？”

东华抬了抬眉嗯了一声：“有桩事很怪异，这许多时日，一直未能探到她的气息，直到昨日……”

“凤九还活着？”连宋顿时松了口气，竟不觉已冷汗涔涔，心头一直悬着的愧疚之意得到点解脱，忙打开扇子摇了摇。“那你为何不赶紧把她接回来？”

帝君却摇了摇头：“你不懂。”又望了望连宋：“斩草需除根，除恶务尽的道理，难道你也不明白？”

连宋虽有些不以为然，觉得不论如何该先将凤九接回来，却乖巧地闭了嘴。

他觉得，这一次，凤九一失踪，帝君的所作所为一直很有些让他想不通。

“听说，你和那只小狐狸，相处得不错。”

东华抬眼又觑他一眼，有些诧异：“重霖同你说的？”

连宋摇了摇扇子：“虽然她是顶着一身凤九的毛皮，我也晓得凤九的原身十分可爱，你见不着人，抱一抱狐狸也是一种安慰……”

“你觉得她很可爱？我还以为你只看得到成玉。”

连宋叹了口气：“凤九现在才有消息，你最近都没什么大动作，怎么不见你忧虑不安？你倒是沉得住气，亏得重霖还担心你要入魔。”

东华抬起杯子转了一圈：“我向来只做有用的事。”

连宋虽自诩在九重天上对于眼前这位神君的了解可算是数一数二，眼下却完全理解不了他话中的深意。他又回头瞧了瞧瀑布，见兵戈已停，瀑布上头正显出一片密密丛林，摇摆的红叶树如残阳泣血，觉得身上阵阵冒着虚汗，便要拱手作辞：“这个瀑布，我委实有些吃不消，若无要事，我便走了。”

帝君点了点头，却突然问道：“若成玉，不再是成玉，你还喜欢她么？”

连宋已跨出几步，让自己离那瀑布远一些，沉思一会儿之后，扔下一句话：“只要是成玉，我便喜欢。”人已匆匆离去。

待他走得更远一些，再回头时，见帝君又在抬手替自己续茶，凝目瞧着那一挂银白的飞瀑。背影瞧着有些孤寂，有些清冷，还带着一些让他捉摸不透的神秘意味。

天色黑透，娑罗树上幽幽亮起夜明珠，东华帝君施施然回到了太晨宫。

重霖正在门口候着，帝君目不斜视从他眼前走过，一尾红狐窜过来扑到他的怀里，九条尾巴飘飘摇摇，帝君明显一愣，手已经自动抚上它的背毛。

“重霖，你在外头设一小宴，本君今日要陪着小狐狸饮酒赏月。”说罢抱着狐狸径直往书房去了。

重霖低低应了声是，直到瞧不见帝君，才郁卒地长叹一口气，抬头瞧了瞧已挂在枝头的一轮圆月。

帝后已经失踪了近两个月，帝君却一直在太晨宫里呆着陪小狐狸，小狐狸就像是在他怀里生了根。重霖跟了帝君这么多年，一向当得帝君的解语花，时时处处维护着帝君清正耿介的美誉，这一次却委实不明白这个道理。

知鹤倒是被帝君丢进了九曲笼，这一尾披了九尾狐一身红皮的小狐狸，却得以在帝君身边呆了下来，重霖想到此处，不免有些后悔。

那一日，帝君同连宋去了齐麟山，天亮之后方回到太晨宫，他并不曾带着帝后一同回来，只带回一身苍凉和萧索。

那个舞姬宁姬一直在书房里跪着，重霖不敢私自处理，觉得还是等帝君回来问一声较为妥当。现在重霖回想起来，不免觉得自己过于妇人之仁，当时便该将她一同收押，帝君见不着她，自然也不会想着问一声——重霖晓得帝君对于这些无关的人和事，向来都不大放在心上。

偏偏那天帝君回来之后，去了书房，见到跪在地上的宁姬有些诧异，问了一声：“你为何仍跪在此处？”

重霖听着帝君的声音分外寥落，瞧着跪在地上的少女眼神中还很有些伤痛，便回应道：“帝君迟迟未归，重霖不敢私自收押，如何处置，还望帝君示下。”

帝君在云榻上坐了，形容淡漠中还有点憔悴，沉吟半晌，说了一声：“你化成狐狸给我瞧瞧。”

这宁姬果真极是乖巧，立马化作一只红狐，九条尾巴散开，额间一朵凤尾，全然是帝后白凤九的模样。

重霖心中一惊，觉得眼前这状况有些不对，帝君已抬手将红狐揽至臂弯，眉眼沉沉：“可是你让土地传消息出去，说她被关在那齐麟山中？”

红狐甜甜开口，连声音都与帝后一模一样：“不错，确实是妾身报的消息。”

重霖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待要出声相劝，帝君已经下令：“你做得很好。这些日子，你便跟在我身旁伺候我罢。”

那尾红狐低了低头，含羞带怯应道：“是，帝君。”

帝后的狐狸原身，长得确实十分漂亮可爱，她被帝君揽在怀中的模样，也美得可以入画。重霖垂着头慢慢退出书房的时候，心中既有些不忿，又替他的帝君感到一种说不出口的哀伤。

他觉得，帝君定然是过于伤痛，拿这尾狐狸做一份安慰，可是，这样的帝君，同他十余万年所认识的那个帝君，实在可算是性情迥异。重霖不免觉得，陷入恋爱之后的帝君，委实变得太多，让他都有些不认识了。

这些日子以来，帝君在宫中呆着时，便要这只红狐相陪，重霖时常看到帝君盯着这只红狐出神。出神的帝君，脸上是重霖很少见到的表情，有些担忧，有些怀念，还有些疑惑不解。红狐乖巧机灵，每日陪着帝君说话，时日久了，渐渐能见到帝君嘴角淡淡的笑意。

这笑意却让重霖忧虑更重。

这尾红狐并不喜欢重霖，大约对重霖还有些恨意。不过，重霖对此毫不介意，让他难过的只是帝君的冷漠态度。

帝君，已经近两个月未曾单独同他说过话了。

每夜帝君要安寝之时，重霖便会领着红狐到一处偏房歇下，最近，重霖越来越觉得，这尾狐狸已经不安于白日的陪伴——她的心思，重霖倒不是不能明白，可是，连他都明白的心思，没有道理帝君会不懂。

他若是懂了，眼下这副暧昧的态度，又是什么意思，重霖很有些迷糊。

重霖寻了一处开阔的场地设了一张圆桌，命厨下烧了几个小菜，又温了点子酒。重霖觉得，自己委实提不起太高的兴致，若是帝君见了这一桌菜色觉得不满——毋宁说重霖正想挑起他的不满，重霖心中憋着的这一点火气，他自己都晓得很不应该，却始终压不下去。

重霖觉得，帝君此时的作为，倒真的有些像一个昏君。

他曾听司命说过，帝君下凡时，后宫也有上百，还是个极为世俗的皇帝——理智逼着重霖信任他的帝君，疑虑却总是跑出来作祟，他心底有种恐惧的念头，觉得帝君他，怕不是对这尾狐狸，也动了心。他向来喜欢圆毛，难不成觉得，只要是顶着帝后的一身毛皮，便不是不能将就？

帝君抱着狐狸珊珊来迟，见到重霖布置的小宴，眼风瞟了瞟重霖，带着一丝诧异，嘴角还挂了一点心领神会的笑意。

重霖脸上端着一副虔敬持重的神色，心中了然，这小宴，确实是简陋了些，特别是对比前些时日他替帝后安排的那般尽心尽力，大概很有些不像话。

“你若是累了，便下去歇歇。”帝君冲着重霖一抬手，重霖愣了愣，摇了摇头：“重霖便在此处伺候帝君。”

帝君又瞧了他一眼，嘴角的笑意仍在，点头道：“也好，你便在近旁候着吧。”说着，帝君抱着狐狸走到桌旁坐下，抬手便设了个结界，将桌子及周围一方平地，包了个严严实实。

重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帝君怀中的狐狸抬眼瞟了他一眼，有些得意，有些轻蔑，还有些鄙夷。

她顶着帝后的这张脸，露出这种表情，还真是，让他不习惯。

帝君抬头瞧了一眼天色，淡淡说道：“今夜月色不错，你既然在知鹤手下，想必也会跳舞？”

狐狸歪了歪头，应道：“帝君想看妾身跳舞？”

“不错。”

重霖觉得，这个帝君，他也同样，非常非常的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