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这一天，小狐狸凤九，正同茶茶趴在龙虎山的一座道观外头，望着道观高高的围墙，考虑该从什么地方跳进去比较保险。

这座道观，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倚月观。凤九觉得，能够想出这样一个名字的道观的主人，自然也该是个十分脱俗的人，所以，当她同茶茶悄悄溜进道观，听到几侧偏房之中传来饮酒喧哗之声，不免十分诧异，诧异里头还有着浓浓的失望。

此处虽有个俗气的名字唤作龙虎山，却山势峥嵘，山顶巨石嶙峋，遥望真如龙虎相斗之姿。山奇林密，浓绿荫天，清泉漱石，道观隐隐。一望无极的石阶自山脚直通道观正门引楼，在山脚仰望几可登天。这一道石阶也让此观有了极佳的一个视野，观前山岳鳞次铺开，绵延直达远处的山城，天气好时尚可望见城墙上高高的鼓楼。

此观占地广阔，房舍众多，院中古木森然蔽日，山中清泉巧妙地引入各处小景，引水的竹子年久泛出淡淡的光泽，若无那些杂音呼喝相扰，倒是一处极佳的修行之所。

凤九此来，原本是想送这观中修仙的真人一份大礼。

她在山城中溜达了几天，打探到的消息都说九重天上有神仙要寻一尾狐狸做灵宠，若有人寻到的狐狸能够入那神君的法眼，指日便可得道升仙。

这个消息配合着自己失踪这件事，让凤九觉得，这大概是东华帝君想出来寻她的法子，她自然要积极一些，将自己送上门去，或许还能成就一桩飞升成仙的奇缘。虽然凤九隐隐觉得，帝君想了个这样的法子寻她，大约也是着了慌，毕竟这看起来并不像个好主意，因她眼下只是一尾极普通的狐狸，要让人从万万千狐狸之中认出她来，何其困难？

茶茶替一人一狐施了隐身术，她的术法固然十分低微，不过料想着诓一诓凡人倒是尽够了。

凤九沿着墙根悄悄往前走，茶茶在她身后跟着，用极低的声音催着她快快完事，溜之大吉。所以，凤九来此地，其实半是威胁半是恐吓，茶茶虽担心她的安危，却天性胆小本份不愿惹事。凤九眼下已经琢磨出同她相处的法门，那就是放心大胆做自己想做的事，茶茶因为怕她出事，必然会跟着她前来——即便她终有一天觉得累了不愿再跟着她，凤九觉得，那也是好事一桩，至少可以让她不必涉险。

神仙活得久，有缘起之日，便有缘灭之时，终究不可强求。这也正是凤九于最近悟出的某一个道理。

凤九绕着几座宅院房舍走了几圈，却始终寻不着关押狐狸的所在，正打算到院子后头的一溜矮房里头去瞧瞧，听到一扇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推推搡搡走出好几个汉子，酒气熏天，嘴里说着胡话，走出几步，竟在院子里掀起裤头就地放水。

凤九和茶茶同时愣住，往一根柱子后头躲了躲，听到一个蓄着络腮胡的汉子嘟嘟哝哝说道：“该算的钱，还是要早一些算清，免得夜长梦多。”

另一个蓄着山羊胡的瘦精精的男子啧啧两声：“这就是你算得不精了，眼下算账，每一尾狐狸，最多只得个三成的价格，挨到祭天之后，那可就是天价。”

一个矮胖的光头哼哼了两声：“那些虎妖狼怪，这几日已经挑了好几尾狐狸走了，再多等几天，可就……”话没说完，打了个长长的嗝。

又是那个精瘦的男子嘘了一声，提醒大家噤声，抬手往房子里头指了指，大伙儿又闲扯了几句，又歪歪扭扭回了那座偏殿。

凤九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可是狐狸和虎妖狼怪却是听得清楚又明白。她之前在梵音谷里头便听帝君说过，三毒浊息四散，下界一些山林的妖魔受其影响在凡间大肆作乱，战神墨渊已派了沧夷神君四处剿灭妖魔，净化逃逸的妖息。

她心下一沉，觉得这件事，怕没有自己原先料想的那样简单。

凤九被抓了这许多天，在外头风餐露宿，虽不觉得自己吃苦受罪，对帝君的思念却日渐滚沸。她估计，自己这一番遭遇，日后定可以好好在帝君跟前撒撒娇卖卖惨，让帝君好好心疼心疼，换取一些额外的好处。

她被人从九重天抓走，大约该归咎于自己的大意；而掉入这处凡世，还可说是偶然；眼下这么多人追着狐狸来到此境，倒像是上天特意做了安排，只是不晓得其中是不是存了一些生机，又埋藏着怎样的曲折前情。

既然已一步一步迈入局中，她倒要好好瞧一瞧，上天究竟是要演一出怎样的戏。

她早已晓得，天意终归是不让她与帝君和和顺顺相守，她此时遭了些磨难，吃了些苦，心中却曲曲折折长出一些豪气来。

眼下她虽只是一尾狐狸，丢了法术又没了变化之能，再怎么说，她的心性未变，记忆仍在，她便永远是那个青丘白凤九，太晨宫的帝后，青丘的女君，怎么样也该翻腾出一点浪花来。

满腔豪情打算大干一场的凤九小狐狸，打发茶茶悄悄隐身去探查关狐狸的所在，自己顺着墙根慢慢跑到了后院，未进院门便听到有人在院中对弈闲谈。听了几句之后，头顶犹如一瓢冷水泼下，觉得自己此番，计划恐怕有些不顺，还需做些变动。

凤九早就晓得，听墙根这件事，做起来虽有些趣味，结果大抵会让人不痛快。

狐狸耳朵自来便十分灵敏，她虽距离对弈之人还有点距离，他们的声音却听得极为真切。她垂头听了半天，听到里头有人说起南荒，又说到玄之魔君，甚至还提到摄魂修炼之法，件件桩桩都让她心惊。她悄悄往前又探了几步，却见一位玄袍道人正将眼光投到了她的身上，并露出一个诧异的笑容。

“小狐狸，过来。”他向她招手，凤九不晓得他为何能看到她，虽然茶茶法力低微，这隐身术骗骗凡人却绰绰有余。

凤九盯着道人，慢慢往后退，想寻机逃跑，一不小心撞上一根桩子——转眼她已身体悬空被人拎在手中，那桩子却是一只已能化形的虎妖，此时虽是人形，却露出一对耳朵，甩着一条粗长的尾巴，笑得十分狰狞。“这只小狐狸，是逃出来的？”说罢朝着凤九一咧嘴，露出满嘴利牙。“有趣，关得那么严实，还能被它逃出来。”一个黑衣男子踱步过来，拿扇子抬起凤九的下巴瞧了瞧。“定是看管狐狸那些人，酒喝多了。”

凤九盯着这男子的脸，觉得他周身的气息倒让她有些熟悉，再看到他脖上厚厚一领裘皮围脖，顿时想起了一个人，便是南荒魔君聂初寅。

“怎么，小狐狸你认得我？”那男子摸了摸自己那一领油光水滑的皮毛，又瞧了瞧凤九的一身白色皮毛，眼中露出鄙夷的神色：“拿去关起来，多派些人守着四处屋顶。”

“你可是说过，若拿到那尾灵狐，你定然是能分辨得出的。”拿腔拿调，做出一副沉稳派头的，是方才那位玄袍的真人，须发皆白，甩了甩手上一尾拂尘，倒是一派清冷无为的样子。

虎妖和黑衣男子对视一眼，呵呵一笑：“那是自然，我们还需要诓你不成？”

那真人又是一理袖袍：“本座修炼日久，指日便可飞升，若非几位苦苦相求，本座原不想与这许多生灵为难……”

黑衣男子也是一笑：“真人慈悲为怀，我们自然知晓，只是，有了那尾狐狸，便可免去飞升之劫，这可是一桩极划算的买卖。”

真人微笑颔首，摸了摸胡子不再说话，垂头瞧着面前的棋局，已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黑衣男子抬手说道：“那些狐狸关在牢中，我终究要去看一眼才能放心。”说着，给虎妖施了个眼色，二人捉着凤九齐齐告辞。

拐出两个弯后，虎妖按捺不住先开了口：“这两日，那边一直未有指示……”

黑衣男子抬手令他放低声音，自己也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不错。”

凤九不晓得他们在说些什么，却也竖起耳朵听得认真，那虎妖又端详了凤九半天：“这尾狐狸倒有些怪异，像是在听我们说话。”凤九忙装出一脸懵懂的模样打瞌睡，听到那黑衣男子有些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六月初六的祭天大典，转眼将至，她自会联系我们。诸事已妥，只待……”

“反正，到了那天，这些狐狸全都归我了……”虎妖舔了舔嘴唇，哈哈笑了两声，听得凤九毛骨悚然。“其实照我的意思，何必与那老道啰唣，一刀砍了不是更加稳当？”

黑衣男子低斥一声：“你因何要四处躲藏，都忘了？此次时机难得，忍一时意气换百世无忧，到那时……”底下的话他却咽了下去，这哑谜打得着实过份，凤九翻来覆去想了许久，也领会不了他言中深意。

二人步履匆匆，低头步出后院，又径直朝后山穿墙而出，原来那堵围墙只是个障眼之术。

一方巨大的石壁挡在眼前，黑衣男子伸手解除禁制，石壁之上赫然出现一个门洞，几个看守拱手行礼，一条密道直通山洞深处，正是关押狐狸的所在。

她晓得自己既然被抓，又手无缚鸡之力，绝无可能从这二人手中逃脱，只盼着茶茶也能寻到此处，施以援手。可是茶茶法力低微，这点微小的期望，说不得也要落空。

凤九当了三万多年的神仙，这些日子倒是实实在在体验到了穷途末路的心酸与绝望。她向来觉得自己虽出身比别人要尊贵一些，可是好歹也是自强不息自食其力自力更生，不管是打架还是读书，下凡历练还是闯荡天宫，终归靠得都是自己这双手，从不仗势欺人，也极少仰仗青丘那些上神们的威势。此次她失了变化之能，被禁了法术，没了声音，当上彻头彻尾一只小狐狸，方晓得，从前认为极是寻常的那些东西，原来已是上天的厚爱。

这样一想，有时难免会觉得失落，更甚至于怀疑自我，然而，凤九终究是一尾活泼又乐观的狐狸，她觉得，这定然便是传说中的历劫。

当日她被素锦打伤的时候，帝君便告诉过她，这世上有种事叫渡劫，不论是仙还是人，都有自己的劫。

帝君因她动了心，失了九成法力，大约也是在渡劫，她为了帝君断了尾，那是她心甘情愿的，同历劫倒是沾不上关系——那么，眼下她这一场遭际，阴差阳错颠沛流离，还茫茫望不见希望，或许可算得上是某种劫难。这样一想，凤九便安了心，既来之，则安之，只要留得一口气在，见招拆招便是。

更何况，她早从史册上学到过东华帝君的发迹史，晓得他一拳一脚全靠自己平了天下，登上六合之巅，于心里头始终觉得东华比起其他神尊来要更伟大一些。眼下她孤身流落在外，对于帝君的这份伟大，更是有了切身体会。

神游之际，凤九已被带入石牢，见到了数以百千计的狐狸。

红狐白狐蓝狐灰狐，各色狐狸杂处石洞之中，术法设的禁制护着这一处石牢，外头又施了障眼法，难怪凤九同茶茶转了好几圈也寻不着这一处地方。

虎妖将她往狐狸群中一扔，凤九吃痛，嗷地叫了一声，一抬头已被数只狐狸团团围住。

“你是谁？”围住她的狐狸中，有一些已会说话，“你瞧着只是一尾普通的狐狸，为何会被抓到此处？”

“你周身一点灵力也没有，也想上九重天？”

“……”

七嘴八舌的问话让凤九有些头晕，她往后退了退，听到门被重重地关上，石壁上点燃的火把发出昏黄的光芒。

那些狐狸见凤九呆呆愣愣的，不免觉得无趣，围观了一阵之后便三三两两散开了。

凤九找了个角落趴着，打算先缓缓神，将这一桩事情理一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石牢之中平地起了一阵邪风，石壁之上的火把尽数熄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凤九被人高高拎起，端详着她的那一对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发着光的这双眼让她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曾见过。

她这些时日一直被命运的巨轮推着走，心态上倒是宽厚豁达了许多，眼下被人再一次抓住，竟也能不惊不恼，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子与那人对视。

“你是小白？”许久之后，那人问道。

凤九点点头，那人将它往自己怀中一塞，穿墙而出，昏暗的石洞，洞中嘈杂的狐狸，尽数被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