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曾是惊鸿照影来

“这是怒极攻心，又忧思过度，外加连日疲惫，引发了旧疾。此病不在这一时的汤药，而重在调养。只有放宽心情，不要轻易上了肝火才好。”叶宇飞刚才在陈琳的厢房外吐了血，此刻刚刚醒来，正面无表情地仰躺在沙发上。楚晚宁也是自知理亏，给他搭着脉，一边说着一边在旁边写下药方，交给老李等人亲自呈览过来，才退出去煎药，跑得比兔子他爹还快。

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叶宇飞便曾因被日寇机枪打伤，又兼听闻爱人殉国的噩耗，大恸之下落了病根；上回入城式那天被陈琳捅了一刀，险些丧命；再加上这一回被陈琳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烧了好几日，大病了一场，委实是伤了根基。是以被楚晚宁的话这么一激，自然是一场小病。好在叶宇飞还算年轻，喝了药，又歇了几日便好得差不多了，只心情一直不好，是以连着三日都居家休养。

听说叶宇飞被楚晚宁气病了，这些对这段恶俗三角恋——楚晚宁语——多少了解一些的知情人里探病探口风的更是连绵不绝起来，只陈琳那边却无动静。不过在他养病期间楚晚宁每天都会来看他，虽然从不说话，但每一天手里都提着东西，从一开始的糖水橘汁到后来的瘦肉粥鲫鱼汤，都不是叶家的厨子能做出的口味。而叶宇飞总是静默不言，常常是静静地躺着，以一种难言的目光看着他，神色复杂。

终于有一日，楚晚宁放下手中的酸笋鸡皮汤就立刻转身往外走，忽听背后一个让人心碎的声音。

“我要见她。”

“她说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你，我也不想让她再见到你，我怕她难受。”

心下突然泛起一股烦躁不安的情绪，楚晚宁停下脚步，并没有回头，只听叶宇飞的声音里充满了卑微的哀求；

“求你了！你就让我见见她！让我见见她，让我见见她，琳琳……”

虽然背对着叶宇飞，可楚晚宁依然可以想见他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他仿佛能听见脑中有个人不停地对自己大喊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可自己却像遇到磁石的铁针一样无法控制住自己。楚晚宁实在是心烦意乱，他摆了摆手，鬼使神差的留下了一句话：“我去问问她。”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没有人觉得吃惊，到了晚饭的时候大家还是讨论这件事，几乎所有人都同意陈琳应当有个机会和叶宇飞交谈一次。

楚晚宁轻笑着：“我不是去找他。这一次是他找上了我。阿琳，你的看法怎么样，他想要见你。”

“为什么他要见我？我不是说过我不想再见他了吗？”

“他要见嘛。毕竟念在你们以前的关系……”

陈琳提高了声调：“去TMD以前的关系！”楚晚宁头一次听见陈琳骂，是用这年头文明人所不肯用的脏话骂。

“你要是不想去，也不必委屈自己，我去和他说……”

话音未落，许东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抓住了楚晚宁的衣领：“姓楚的你|他|娘|的|胡说八道什么呢？陈琳见我大哥一面就委屈了？我大哥这些天看到你们俩郎情妾意的就不委屈吗？”他盯着楚晚宁，脸色铁青，“要不是你们俩演的那出戏，我大哥，我大哥他……”他眼睛都红了，“陈琳，你要是不顾以前和我大哥的关系，我也就不用说什么了。我也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那么怨恨我大哥，为什么连去见见他不愿意。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每天晚上大哥都会过来看你，直到熄灯他才离开。我不知道大哥为什么让我们不要告诉你，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告诉了你。因为我不明白的事，也许你会明白。”

陈琳良久无语，楚晚宁也默默，大家都不说话了。

人生分好几块，有些时候不能爱，有些时候爱过量，有些时候没了爱。时间会把心打上一层一层的老茧，活埋了其中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的，名为爱的火焰。

今夜天黑的浓稠，连星星和月亮都看不见，让人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陈琳只觉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加快了脚步。

听着缓步而来的脚步声，叶宇飞闭着眼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眉宇间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彼时叶宇飞已然心凉，哪里还有半分和陈琳纠缠的力气，听了楚晚宁说的话，心下既难过，又有几分想要将事情一遭解决了的决绝。近几个月来，这满心的感情让叶宇飞纠结的厉害，只恨不得和陈琳隔得远远的才好。

陈琳走过来，立在一旁既不开口说话，也不坐下，就垂手立着，房间里安静的很，没有半点声响。

“琳……陈琳，坐吧。”叶宇飞睁开眼，见陈琳气色好了很多，脸上的哀愁之色亦减了几分，心下甚喜。他凝望了陈琳一会儿，微笑道：“我没想到你还会愿意再见我。”

“别误会，我要是不来见你，你兄弟就该闹得我和我先生不安生了。”陈琳面色平静的坐下，淡淡说道。

听到“我先生”三个字，叶宇飞的笑容立马僵住了。

“这个还给你。”陈琳取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叶宇飞打开一看就愣住了。

是两张照片。一张是他穿着军装的照片，上书“生同衾死同穴”，被撕成了碎片，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粘好的。

而另一张……

是他们两个人的照片，是被他亲手扔进水中的，被水泡得发皱，就连上面的字迹都已经模糊了，可他仍然记得。

“与我心爱的人共同铭记美好时光。”

叶宇飞没有拿回照片，他对陈琳说道：“你是怎么……”

“阿宁太多管闲事了，现在正好物归原主。我的照片呢？”她神色仍是淡淡的。

叶宇飞珍重地把照片从内襟取出，是贴身带着的呢。每带一日，那思念便沉重一分。

他去敌后参加打游击时，他总是在前线作战，多次受到重伤却都挺了过来。他的兄弟都奇怪为什么他打起仗来那么勇敢，打得那么狠。他没有告诉他们，是因为他把她的照片贴在胸前，就像是她还在他的身边一样，增加了他的勇气。别人不知道他是孤身一人了，但是他并不孤单。

“还给我吧。”

一听这话，叶宇飞立刻死死的盯着她，“你就非要生生断了我的念想！”

他轻笑一声，万分悲哀与凉薄。

“我搞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恨我。”

陈琳美目流转，耳边明珠晃动，竟摇出两团雪球似的光：“不，不是我……是‘她’。”她用了个代称，“不是我恨你，而是她恨他。”

是那一个何琳，恨叶宇飞。

陈琳想起来她从被楚晚宁救下的那晚便开始做梦，梦见那些芙蓉古城里的陈年旧事。以前她一直觉得只是梦而已，可那些总是太过真实，让她觉得自己身在两个世界，白天是陈琳，夜里就成了从欢喜到悲哀的何琳。

她一直不能摆脱这两种生命，其实明明是没有交集的，可何琳就像是在这漫长生命里陪着她的人，时间久了她也就习惯了。习惯她的狠辣，她的伤痛，她的悲欢离合。

她清楚的记得何琳经历的每件事，以前总是把自己摆在看客的位置，所以她经常怀疑叶宇飞到底有没有爱过何琳，有没有在乎过何琳，直到和叶宇飞重逢，那些梦如尘封的记忆被揭开，在尘土飞扬里接踵而来。

虚假噩梦与亲身经历噩梦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梦醒还能忘却；可后者，却无法释怀，因为……那些都已经被人烙印在了心里，已经是根深蒂固了，陈琳是想忘记的，可是……她没办法忘记。

她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她的生命，在另一个时空的自己的身体里得到了延续。

犹如故人重生。

“入城式那天我本来是想虚张声势一把，混淆那些蠢货的视线，我就没打算捅你。但是因为一些原因，我那时候……嗯，就像是被她附身一样。”陈琳瞥了叶宇飞一眼，艳红菱唇发出森然之音，“……不，附身也不符合，更像是我自己发自内心想做想说的……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或是另一个自己的缘故，陈琳没觉得何琳的行为有任何问题。

何琳的一生幸福的时光太短暂了，从她被日本人抓住，所经历的那些惨痛的折磨让她变成了之后的何琳。再后来叶宇飞来到成都和她重逢。可是叶宇飞一直对她很冷漠甚至绝情，直到最后她死在叶宇飞的枪下时叶宇飞去扶住她，在这一刻大概是她感受到的叶宇飞给他的唯一的一次温暖！

何琳她最后还爱叶宇飞吗？陈琳不知道，但她认为大概是恨更多吧，临死前可能恨到极致了，毕竟挨了自己曾经的恋人3枪，叶宇飞对她的态度也是太冷淡了，哪怕脸上过的去也行啊，何况何琳总是主动，在没脸的人也是有自尊的啊，哪怕是最起码的尊重也不至于最后的种种。

死在自己曾深爱的人手中，这是一件足够令人崩溃的事情，却偏偏还是事实。

叶宇飞在知道何琳被鬼子折磨的那么惨了后就更应该自责，因为没有叶宇飞就没有后来的何琳了。楚晚宁曾告诉她，他要是看见自己的女友被鬼子抓到了，就一定会打头。一下就结束了所有的痛苦。虽然对女友很残忍，但是鬼子那么畜生，一时留情了，但女友就悲剧了一生，起码记忆是一生也忘不掉的痛苦。

因为是KMT把何琳从人间地狱里救出来的，何琳自然对KMT忠心耿耿，这没什么值得质疑的。

“所以她才会那么恨你，她是真的想杀了你，和你同归于尽！”她徐徐绽开笑容，丹唇在雪白肌肤的衬托下愈发浓艳，仿佛那不是胭脂的点缀，而是朱砂的集萃。“其实愚蠢无知，无情无义，自私虚伪是你，无能无用的更是你！”

叶宇飞凝视着她的侧颜：“……”

“那是他做的孽，跟我没关系！”

“你和他有区别吗？”陈琳看他这幅理直气壮的样子气的不行，忽而微笑道，“你们不都是做了……一样的事情吗？也许每个女人都有过憧憬吧……可惜美梦如易碎琉璃，有几个人是被视同珠宝？更多的是被弃置若泥。可是我，终究比何琳幸运啊。”

叶宇飞眉头紧皱，他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其实也没什么好辩驳的，混账事是他做的，混账话是他说的，怪不得她恨他。

他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着，任她推他打他也是无动于衷。

陈琳觉得无奈。

她闭着眼睛，连声音都疲惫，“我不是她，我没经历那些折磨，也没有她爱叶宇飞，甚至没有她恨他……叶宇飞，你放过我吧，我也放过你，前尘旧事也不必再怀念了。”

听着陈琳毫无波澜的语气叶宇飞说不清他什么感觉。重逢之后他总是想用力的抱着陈琳，觉得靠近一点便能填补他俩定格在岁月里的万千距离，可如今真真正正抱着她了才明白，有些事情可以忘记，可心里的距离是如何都不能凭着身体相依就能填补的。

可他不敢松手，总怕这么一松手他便再也寻不到她了。

感情这个东西总是最能安慰人也最能伤人。叶宇飞记起上辈子他死的时候，上衣口袋里贴身装着她的照片，心里一次又一次的想，不管上天入地，一定要遇见她，只要遇见她，让他付出什么都愿意。

老天爷到底是眷顾他，只是变回了陈琳的何琳变得更冷漠，甚至就像她自己说的，她根本不爱他，叶宇飞说不上来，这眷顾到底是好的还是不好了。

他们两个到底是应了那句话，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对不起。”他满心亏欠。

“琳琳，”他温声软语，带着丝丝缱绻，“我们重头来过好不好？”

她良久沉默而后开口，“不好。”

“所以在发泄完怨恨之后，心如死灰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了。”已经回到自己房间的陈琳按按额角，与楚晚宁详谈了她和叶宇飞之间的谈话细节。

亲手造成敌对局面的俊美男子拢起烟眉，低声道：“何琳真的已经魂飞魄散了吗？”

“没有这种说法，何琳早就死了，如今干扰我的不过是残存的一缕执念——想要知道叶宇飞是否还爱她的执念。”陈琳面色苍白，越发显得红唇染血，“在这个事实崩毁之后，她就差不多疯了。发泄完之后就撑不下去了，不过看起来走的时候也很满足。因为……她也把叶宇飞送下去了，这也算是某种程度的团聚？你觉得叶宇飞与何琳之间还有爱吗？”

楚晚宁闭合眼睛，轻声道，“因爱生恨吧，所以爱始终是存在的，只是在那样一个乱世，爱成了奢侈品。”

“原来如此。”陈琳目光灼灼，“还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应当告诉你，阿宁。”

楚晚宁声音平稳：“你说吧。”

“我们好像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