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同林鸟

秘密就像森林里的火把，它无法照亮幽暗的森林，却只会引来嗜血的野兽。所以，隐藏自己的秘密，守护自己的秘密，才能在这个残酷的鲜血丛林里，长久存活。

待楚晚宁从叶宇飞的房间里出来，走回暂居在叶家的厢房时，远处最后一抹霞光被黑夜的温腻吞没，一轮弯月渐渐溢出银霜般的光华，唯有到夜幕浓黑时，方可知其璀璨华美。

一缕月光无遮无拦洒落在他身上，照得整个人如冰霜冻结一般。他的步履，几乎要粘在地上一样沉重。虽然心事重重压迫胸臆，却也做好了所有的盘算。

已经到时限了，多年的痼疾、殚精竭虑以及那一次的严刑拷打不可能对身体没有伤害。早就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中医对他说过，只不过他总是想再撑一次，再撑一次，结果一直撑到了最后。最后，没有了回头的可能。

这段日子虽然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但若要让自己选择一个死法，在病榻和战场之间楚晚宁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他想用尽自己的力量为她今后的人生扫除所有可能的障碍……这竟是他最后能为她做到的事了。

孤魂野鬼飘荡郊外，还能留有什么人间温情？他只能选择远远瞧她一眼，在她察觉之前转身离去。

这就是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吧，楚晚宁深知，代价还不止这些，有时候，他还得扼死心里的男孩，付出自己的良知，看着手下的生命从手边滑落黄泉。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新青年，他从来都知道，这世上若有神鬼因果之说，他断断不至于沦落于此。他更愿意相信，这个世界的人生，是他偷来的。

也许终有一天，我会将一切归还，包括这条命。他想。

正当楚晚宁来回踱步思虑利害的时候，厢房的门又一次被敲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人未到而声先至，举案齐眉：“阿宁，吃晚饭啦。”

是陈琳。

常人蒸鱼喜以豆豉提味，虽添香，却减了鱼类本有的鲜甜，凡人当是喜食，可楚晚宁却未见得喜。

于是，陈琳动手将蒸鱼之方改过，鲈鱼肥美，连鳞也多脂，可不去鳞未免口感不好，去鳞又可惜鳞上脂美，她便除鳞后，将鳞以细丝线穿起，蒸鱼时覆之鱼上，脂流浸肉后弃鳞不食便可。

陈琳选定一斤半的鲈鱼最为脂美肉嫩，去鳞处置后，将鱼以葱白切段垫底上盘，不多加辅料，只蒸制前在鱼身上抹了少许细盐与米酒，用新出嫩竹编的蒸屉蒸之，竹香浸入鱼肉又添些许清香。

楚晚宁吃得甜鲜满口，又有丝竹香之气，但又不夺鱼之鲜美滋味，倒觉别有意趣，正赞不绝口之时，口中却被塞了香酥脆嫩的枚肉肉虾球，迎上陈琳明艳笑颜，听她娇语莺声道：

“这虾球外壳鲜香酥脆，虾肉软嫩却又弹牙多汁，趁热吃却是正好。”

“阿琳。”楚晚宁不饿，一点都不，他端着盘虾球下意识吃着，让陈琳坐到他身边来，身子贴了过来，头枕着他的肩膀。

陈琳就这么静静地与楚晚宁依偎取暖，过了好一会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便说道：“阿宁……你和叶宇飞挑明了？”

“是的。”

楚晚宁换了姿势，靠着墙，让陈琳躺在自己腿上，轻抚她的额发，语速缓慢地说道：“那天晚上的对话已经被他听见了，与其招人忌惮日后难做，不如现在就将底牌亮出来。这件事过于怪力乱神，他也不会对其他人说。我的事情，注定成了一个三个人知道的秘密了。”

待他说完，厢房内顿时沉默了下来。

“阿琳，我不得不害怕。我也无法评判叶宇飞还爱不爱你，可我总觉得他的心里始终都没有放下你。我害怕。阿琳，我怕失去你。”他的手臂牢牢拥抱住陈琳，“我这辈子其实一直没有逃离前世的阴影，始终没有展开新的人生。重生到一个世纪前对我来说就像在看戏一样，一直没有现实感。直到你去刺杀高野次郎的那天，我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不管愿意与否，这都是自己的新生，不是看戏或小说游戏，自己有力不能及的遗憾，自己头掉了也会死。”

“阿琳你知道吗？心理学家研究过，人类迷恋一个人的时间最长不会超过四个月，如果超过了，那就证明了你是真的爱上他(她)了。我六岁成为你的玩伴，十三岁喜欢上你，二十五岁和你结婚，直到你去世我们一共做了五年的夫妻；再到这辈子的二十岁与你第一次见面，然后就再也没有分开过，直到今年二十八岁，算下来一共过去了二十五个年头，我看着你的样子你的笑容，和你接触我都依旧觉得非常开心。我爱你，无论你是陈琳还是何琳。”

“阿琳，上辈子我和‘她’结婚，注定是娶了一个心有旁属的女人。只要我在家，我们俩一定会睡在一张床上，可是除了新婚那夜她穿着睡衣睡在我身边之外，其余每一夜，她都是连外衣都不曾脱去。你放心。我从来不曾碰‘她’一下，即便白日里‘她’与我同行同坐无比厚待于我，但是‘她’从不让我碰她。连相拥而眠都没有，更何来孩子！我与‘她’最近最亲密的，也不过是在一起做饭吃饭而已。一世夫妻，只有表面的荣光。阿琳，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怜！我如何能忍耐！”

“阿宁？”陈琳没想到楚晚宁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愣在那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她被他这几句话说得心酸，忍不住动情落泪，倾身过去抱住楚晚宁，将他的头压入自己的肩窝，片刻后，便感觉到自己的肩窝|濡|湿|一片了。

心底似被人擂着战鼓，咚咚地混乱而震动。她即便知道楚晚宁和“她”的婚姻有恩无爱，却从未想到，他们的婚姻被撕开恩爱的表象后竟是这个样子！

楚晚宁从没有哭过，原先不管多艰难他都是在笑的，但这一回，被叶宇飞的质问触动他内心最脆弱的地方，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将心中积压多年的郁结一并宣泄了出来。比起他的笑，陈琳倒是宁愿楚晚宁在艰难的时候哭一回，至少这样，他就不用什么都自己扛着了。

哭过之后，楚晚宁的声音闷闷的：

“阿琳，我早就不怕了！自结婚那天，我就知道那一个你心里还有叶宇飞，无论是爱他还是恨他。这样的婚姻，是我自己选择，并无人逼迫。因为一直知道，也明白无从改变，所以我认命。左不过我是这样，叶宇飞也没法打扰我们的生活。可是现在呢，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该知道的人都差不多知道了，我感觉我就是一个趁虚而入、不道德的小三！我呸！我原本就是正夫！叶宇飞那些兄弟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挤兑我抢了他们大哥的女人，这帮没脑子的也不好好想想，我要是没把你从鬼子手里救下来，他们还能说这事？！女人被日本鬼子抓住会发生什么事，有脑子的都应该知道，我难道不该救吗？！他叶宇飞怎么不自己好好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上辈子我的婚姻，还有我的人生已经够不公平了，为何我这辈子还要继续忍受其他的不公平？”他凄厉地叫了一声，骤然软软地堕下身子去。

这次，轮到楚晚宁枕在陈琳的腿上，膝枕，他最喜欢的港湾，可惜只有上辈子成婚之后和这辈子两人确定关系之后才敢这样。

陈琳想他这是难得糊涂了，她无比难过，心酸落泪，无声地软下身子，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轻声温言道：“这些话以后就不要说了，我答应了和你在一起，就一定会做到。三年前在重庆的婚礼上我们不是都发过誓吗？”

“我们自愿结为夫妻。”楚晚宁攥紧了陈琳的手，一如1946年在他们的婚礼上宣誓一般，他的眼睛看向陈琳。

“从今天起……”

“我们将共同肩负起婚姻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义务……”陈琳接过。

楚晚宁笑着，两人继续。

“上孝父母，下教子女。互敬互爱，互信互勉，互谅互让，相濡以沫，钟爱一生！今后，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青春还是年老，我们都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同甘共苦，成为终生的伴侣！我们要坚守今天的誓言，我们一定能够坚守今天的誓言！”

虽然这些话很烂，但它确实是一种仪式，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楚晚宁垂下眼睫，盯着覆盖女人指甲的蔻丹。如果用小刀刮去涂层，也一样会有红粉簌簌掉落，眠于尘埃……仿佛附着在粗糙砖面上的浅淡残血。

女子若薄命，真如匣中粉黛，轻易随风吹去。

他紧紧拉住陈琳的手，目光灼热迫切，“阿琳，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千万早早死了，千万别死在我看不见、或者我不知道的地方，我们还得有个孩子呢，我们还要看着孩子长大呢。”

陈琳温柔凝望他憔悴的脸庞：“好，我们都好好的活着，结婚生子，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

楚晚宁枕在她的腿上，攥着她的手准备着睡去。在她的腿上，他仿佛能一睡不醒。

陈琳也躺下了，只是才要睡下，许东的焦急的声音在厢房外不远处响起，“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楚晚宁猛地一惊，一把起身。

作者男版林有有的自我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