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午醉醒来愁未醒

人生是什么？答案老土得很，梦。

春秋大梦！

那天晚上过后，两人都对这次的事闭口不谈。其实他们也没有什么机会见面，只是偶尔在办公地点碰到。

叶宇飞礼貌性地点点头，等到陈琳先到，率先离开。

那晚的事情并没有过多的困扰陈琳。他好与不好仿佛过了正常工作上班后就与她没什么关系了。

再说她不日就要搬回自己家，他们迟早要分离的。而且他身边有父母有兄弟，怎么都不会太坏。

她不知道，自己每次转身，身后都是叶宇飞欲言又止的表情。

在他们看来，两人可能就要止步于此，最多只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

但叶宇飞受够了天天的视而不见，受够了熟悉的陌生人，他连连感叹，这种哄她回心转意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确实是被她干脆利落的拒绝了，可男人嘛，拿的起放得下，被她拒绝就拒绝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可是清清楚楚的记得上辈子重逢后的那些天自己对她的冷漠甚至绝情，以至于两个人反目成仇，让她觉得自己不爱她。

想着念着这么多年，他怎么可能不爱她。

可惜后来他自己忘了他有多在意她，忘了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到死也是放不下的。

叶宇飞想着，兰因絮果，他可真不喜欢。

可是叶宇飞到底是不敢再去找她，被拒绝这种事，接连遭受确实是伤心劳神，他怕他遭不住。

叶宇飞觉得眼睛发酸，怎么办啊，他该怎么办啊？

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是，最近楚晚宁也很沉默，最近请了假几乎闭门不出，他似乎想留下时间给自己好好想清楚，又或者在自伤？但叶宇飞知道他不会什么事都不做，他不是那种被事情一打击便躺倒在床怨天尤人型，他是带刺的弹簧，压下去，迟早都会雪光亮眼的弹出来。

可事实证明，他错了。

看见满地的酒坛子，还有正坐在树干上对月独酌的楚晚宁，叶宇飞几乎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们好像有麻烦了……”

“我们错了，我们都错了。”

“你算错了开始，而我算错了结局。”

“如果说何琳死了，那我现在又是谁？我还是你想要找的那个人吗？”

“我是陈琳。我是谁，我是谁你知道吗？”

“或许，这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弥天大错！”

……

楚晚宁拿掉酒坛上的红封，倒了碗酒慢慢喝着，四下安静，他的心却是不平静，他总觉得有些东西不受他控制了，比如那天晚上陈琳说的话，再比如，他清晰的感觉到心里的某些东西正在慢慢坍塌。

这种不受控制让他觉得手足无措，前路迷茫也总是让人觉得恐慌。他开始大口的喝酒，想稳定有些慌张的情绪。

楚晚宁向来有酗酒的毛病，这是上辈子陈琳教给他逃避现实的技巧，妻子去世以后，他更不大像以前那样克制自己了。酒精总能让他缓过那阵难忍的揪心，也能让他在漫漫长夜里闭上眼睛得一安眠。

他慢慢的转动手中酒盏，在高树之上，对着更高的月，遥遥一敬。

月色清凉，如这杯中酒液冷冽，清凌凌的在掌心中掠过，又像是那一刻她的眼神。

就着那样的眼神喝下这杯酒，便生生喝成了苦酒，苦至此生未曾领略过的滋味。

正如这长夜里风慢慢的凉，冰丝般的穿过掌心，像往事无声无息的从记忆的那头踱来，戴青色面具，一双深黑的没有眼白的瞳孔，那么冷冷的贴面盯上你，瞥一瞥，心便“咔嚓”一声，裂了。

十余年不过一梦。

一梦里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

一梦里十年凄凉，似清湖燕去吴馆巢荒。

一梦里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一梦里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原来一梦。

“我真的是她吗？如果我真的是她，入城式那天我就该被叶宇飞打死了！为什么现在还好好地活着？为什么我还没有回到你所说的那个时代？”

听到那句话时，他只觉得轰的一声，脑海里有什么东西，猛然坍塌了。

既然陈琳还是陈琳，那么何琳去了哪里？他这么多年所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也许上辈子他爱上陈琳的缘由正是当年那份绝不会得到回应的绝情，曾经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并因为自己对于陈琳的付出而自我感动自我沉醉。与其说他是爱上了陈琳，倒不如说是爱上了自己付出的爱情。付出了那么多，又如何能够放手呢？

因而他在她死后，不管不顾的殉情去了。

但这辈子却有了一个现成的绝佳替身。

一模一样的外表，所以哪怕只是移情都会非常迅速，也不会有太大的排斥心理。

于是他破例，接近她——自从上辈子妻子死去之后，他其实很不愿意靠近女人。

接近她，知道她；知道她，重叠她；重叠她，爱上她。

那些日子里，她从遥远的二十岁奔来，和他的记忆渐渐一丝一缕的对上，她有了太多的改变，身体相貌精神，甚至连骨骼都脱胎换骨，然而那眼眸中神采不变，那黑暗岁月里勇于坚持的气质不变，那逆境中时时保持内心强大的坚毅不变，那遇见温存和戏谑后不自然的尴尬和失措，不变。

然而从此他便懂得了什么叫患得患失。

楚晚宁伸出手，握成一个虚空的圈，才知自己什么都把握不住。他的人生里，从未有过一日如今日这般惶惑无依，仿佛所有的底气，都一朝被抽尽了。

他淡淡的笑着，就一襟森凉的月色，倾酒千杯。

从月上喝到最为深黑的黎明，从最黑暗的黎明喝到天际鱼白晨曦初露，一斤装的最烈的酒坛子从树上堆到树下，满院子飘散馥郁的酒香，除了喝酒他什么也不晓得了。

他一生自控，一生警醒，一生里海量不醉，然而只要是人，哪有不醉的时候？正如只要是人，便不可能永远不错。

何况那酒，水银般入心，噬魂穿肠。

他放肆地痛饮，陶醉地品尝，直到麻木的舌头尝不出酒的滋味，直到自己的骨髓间犹若浸透了酒香。

他越喝身子越重，越喝酒液倾洒越多，最后一壶酒他只喝了一半，突然衣袖一振，歪歪斜斜的将酒坛砸了出去，撞在下方墙壁上，砰的一声碎得淋漓四溅。

他想站起来，忽然两眼发黑，失去力气，随即他身子向后一倒，从树上落了下去，向下面歪倒下去，一下子倒在见势不对，赶上前来搀扶的叶宇飞身上。

他醉了！

这是楚晚宁此世第一次大醉，别看茅台酒度数不高，但一杯接一杯地饮下去，后劲可是不小的。

楚晚宁在醉中朦朦胧胧记起上辈子小时候，他还不是楚晚宁的时候，他还没有被命运的细线像捆缚一个祭品一样紧紧缠绕起来的时候，头一回见到陈琳的那一天，仿佛也是在这天，被养父拖进了大院的门里。走之前全苗寨人都知道他要去北京看天安门了，在那个时候的农村人眼里，北京那是圣地，天安门与中南海那是圣地中的圣地。所以他还没进屋子就愣掉了，陈琳梳着羊角辫，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羊毛衫，坐在抄手游廊的栏杆上，日光晴暖，侧脸就像过年时的招贴画一样，眉睫乌浓，两双眼睛上的睫毛又长又密，温暖又明媚的阳光把它轻轻画在了脸上，就像蝴蝶的触须。不到七岁的他抓牢了养父的一只手：“师父，那个姐姐叫什么啊？”

宿醉后的一觉睡的昏天黑地，等楚晚宁再度睁开眼睛、头脑相对清醒的时候，已经是转日的黄昏了。

“酒果然不是好东西。”拍了拍昏胀的脑袋，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楚晚宁下了床，他已经闻到外面熟悉的饭菜香味了……

这一日一夜，都是陈琳在照料他，为他处理秽物，眼睛也未合上地提防他被呕吐物呛死。

“我说你能不能少喝酒啊，你还是医生呢，这东西对身体损伤多大你不会不知道？到老了可有你好受的！”一边喂楚晚宁喝醒酒汤，陈琳一边嗔怪地念叨他，相处九年后，二人越来越像老夫老妻了。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楚晚宁不由心生感动。

陈琳微微一笑，语气轻缓和婉：“若无晚宁，我早为鬼。”

楚晚宁听着不太对劲，皱着眉毛看向陈琳，恰巧陈琳也看向了他，两人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惊讶，和另一种猜测。他垂眸看着陈琳，终于带着期冀与试探低声道：“你不讨厌我，我也不讨厌你，至少咱们第一印象都还算可以……咱们都不算小了，看你这样子似乎是不打算再谈恋爱了，正好我也是呀，咱俩与其孤身一人或者是祸害别人，不如咱俩在一起呗，组个家庭过日子……”

陈琳霍地抬头，一双眼中满是震撼和喜悦，乃至于身体都跟着微微发颤。她微微迟疑的，试探的，轻轻的一声，“展诗……”

——楚晚宁遗忘已久的真名，黎展诗，小名阿鬼，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

这两个字中蕴含的感情之复杂强烈，让楚晚宁的身子微微一震，他的眼泪流了下来，发自内心的，喜极而泣。

“是陈琳，还是何琳？”楚晚宁轻轻笑，仿佛十五月夜流泻的月光，清澈而温暖，“不，不管你是谁，不管我是谁，我们都再也不要分开了，从今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陈琳沉吟着，房中苏合香的香烟袅袅飘散荡开，温暖而馨香，最终回答道：“好，展——阿宁。”

楚晚宁忽然停住不言，陈琳疑惑的抬头，门前，不知何时，叶宇飞已经站在那里，面孔的颜色如陈琳手上的羊脂白玉手镯一般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