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伤

那气味他熟悉极了，昏沉冷冽又陈酒似甘辛，他摇着半杯冰块，蒸馏酒混着紫烟，稠乱的紫烟勒得胸腔发烫。室内灯光昏黄，淤泥似慢条斯理地从头顶浇下来，发梢褪色，沿途滴下来就是阴影。

他与织田作之助闲聊的时候提起过某些不明所以的赌局，譬如赛车游戏打到一千六百分，晚上织田作要陪他喝掉一整个自动贩卖机里的橘子汽水。

那阵子他在和中原中也交往，晚上回去要在路上给对方带一个牛乳冰淇淋。横滨七月里热得柏油路烤成融作一团的黏软的乳糖，暖燥的风扑得他脸颊发痒。

路灯下转着灰蛾子，酱油拉面在收摊。他想停下来等最后一碗，加许多辣。后来他又没有。

他边走冰淇淋边化，滴得他满手都是稠腻的甜浆。那时候中也年轻，看见他一片狼藉的手指就笑，毫无顾忌地拉着他的涸着大片牛乳痕迹的手去清洗。洗着洗着太宰治说洗澡吧，他们就进了浴室，泡沫糊了中也满头发，和着水流浸得睁不开眼。

太宰治的笑容晃得他头晕目眩，他心口钝痛。胃袋填满香精过量的冷食，后颈碰着烧久了的白炽灯似滚烫的热源。他打了个颤，冰冷的躯壳被太阳炙出大片形状古怪的烧伤。

他们手脚缠着手脚，踉踉跄跄的赤足踩出满地水迹，大块大块干涸的月光在窗格的影子里乱淌，被凌乱的足印拽出几道猫爬过似的拖痕。太宰治抱着他在毯子里打了几个滚，热浪暴雨似裹住他，他顷刻觉得手脚发粘，掌心里汪起一点新渗出来的热汗，雨后的淤泥似的。贴在后颈和腰间的热意也炙得他大脑昏沉。

中也猛地弹起来，滚烫触觉愈发像淤积多年复发的顽疾。是啊，太宰治是他骨子里的顽疾，铁锈似涸在骨缝和瞳孔里，卡着他视线不许望向他处，卡着他肢体不许拥抱他物。热意与（）春笋似沿战栗的小腿往上攀，他看见黑色太阳，日光鸢红，阴影茶褐，余光湛蓝。愉悦刺穿脑髓，海浪剖击心脏。视野里刮满泛白的朔风，这凛冽的东西本不该出现在七月，出现在他们的（）上。

“再张大一点。”

他禁不住要反驳。

“不、……”

烫伤像古怪的月亮。

“只有我能。”

苍白的手指嵌进血泊，绒毛绵软温和，像猫的皮毛。

“呐，你说是不是啊？——中也，中也，这时候该叫我的名字啦。”

汗湿的鬓发被拨开，中也抬起头看他，耳膜和虹膜轰然变色，涨潮时分黑色岩角和暴雪。饥饿感铺天盖地涌上大脑，滚烫的肉块一头扎进沸水。（）像归巢，太宰治一向如此认为。更何况对象是他，他极似活人的怪物，溃烂内脏在文字中呼吸，今年他的怪物毁掉许多东西，又叫他在回家的路上买很易融掉的牛乳冰淇淋。

这让太宰治有点不甘。

“天气好热。”

中原中也发出压抑的抽气声。野兽叼着带血的猎物。热源舔舐受伤的大脑，刺痛与高温像子弹打进内脏，他穿着紧身的纯黑制服，袖口在酒意浓稠的微光里浸出残缺褶皱。怪物姿态不甚庄严，屠宰者举起恢宏的太阳。

于是黑夜灰飞烟灭，焚烧的晨光点燃悬浮的尘埃，构成铺天盖地暴雪般的光海。

“中也，醒一醒。”他伸手拖拽熟睡的人，头发和衣袖打结。发梢有汗水和冲淡了的樱桃香气，“中也。”

“我好饿。”

“该死。”

熟睡的茧里，蝴蝶发出一声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