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孔承翊让金凌帮他拒了其他宗门的拜贴，金凌原本还想带他在营地转转，但孔承翊似乎并没什么兴致，已经让阿明开始打点行装。
孔承翊在桌前看书，阿明在榻前收拾行囊。
“二爷，这不是金氏营地吗？我怎么瞧见不少着九瓣莲纹饰的修士？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讲究？”
阿明是俗人，自然不清楚修真界的事情，也就越发好奇。
“九瓣莲是云梦江氏的家族徽记，江氏与金氏有姻亲之故，再加上江氏如今势头强劲，江氏修士在金氏行走也不足为奇。”
阿明点点头:“原来两家有这层关系在啊。难怪……，对了，二爷，我方才去喂马，瞧见金公子又被蓝氏那几个小子叫走了。”
“嗯。”孔承翊应他，表示他在听。
阿明又道:“这金公子也是，明明是他请二爷你来，却将你一个人丢在房间里，就算二爷你不好热闹，他也不能自个儿去逍遥啊。”
孔承翊淡淡道:“我与他本就没什么交情，何况他如今还要应付战事，没必要在我们身上浪费时间。”
“可……”
正说着，有人叩门。
阿明打开门一看，却是个女修:“请问你是……”阿明还是第一次见到女修，愣是傻眼了好半天。
“孔公子。”
闻声，孔承翊抬眼一看，却是江厌离。她身侧的婢女道:“孔公子，这位是我们金氏的少夫人。”
在金氏营地见到她道也不奇怪，只是他没想到江厌离会亲自上门。
想了想，他放了手上的书，起身走过来见礼:“不知少夫人有何见教？”
江厌离莫名看了看他，道:“孔公子不要见怪。前几日你救下各家修士，却又拒了各家拜贴。阿澄知道你在金氏，所以托我向你转达云梦江氏的谢意。”
孔承翊猜测也是此事，只道:“江宗主有心了。”
见桌上放着未收拾好的行李，江厌离道:“孔公子这是打算离开？”
孔承翊只好如实告知:“孔某来此已经叨扰数日，实不便多留，所以让阿明收拾行囊，打算跟金公子辞行。”
江厌离道:“这个时辰，阿凌应该是去族学了。揽星书院离营地不远，孔公子若是着急，我让人去叫阿凌回来。”
孔承翊不解:“书院？金氏族学不在兰陵吗？”
江厌离道:“孔公子有所不知，金氏为外族入侵之后，族学便一并迁了。此处的书院才刚刚建成，听说新请的先生今日会到，所以阿凌一早便过去了。”
孔承翊似在想什么，没应声。江厌离便吩咐跟前的丫头:“这会儿差不多也忙完了。春儿，你去叫阿凌回来一趟，送孔公子下山。”
“少夫人，不知我能不能去书院看看？”
江厌离浅笑:“当然可以。便让春儿带你去。”
“多谢少夫人。”
…
书院果然离营地不远。
出了营地一路向东，不过四五里地便是。
这书院建在山上幽静之处，青石阶弯弯曲曲的掩映在林木之间。
道是有几分云深不知处的味道。
不过比起蓝氏仙府，这里自然少了蓝氏该有的仙风道骨和古朴雅致。
不过，道也算得上清静之地了。
但旁人道这石梯别有意蕴，阿明却恼它不已:“二爷，这书院怎偏生要建在山上？这不是存心要人受累吗？”
与他们领路的春儿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听了这话，十分不服气:“这地方可是公子特意挑的。我们公子说了，要求学，就要受得求学的累。”
阿明哭丧着脸:“没事干嘛来这受累？”
春儿惊呼道:“这可是金氏族学！想来求学的人别提有多少，我家公子不计家世，一视同仁，只要有心向学者皆可来此，这点累算什么？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诶，春儿姑娘……”
阿明的话似乎重重冒犯到了春儿，春儿气呼呼的走掉了。
阿明立在原地半天也没反应过来:“这……二爷，我……我方才说错什么了吗？”
孔承翊笑笑:“世家族学，从来只有亲族子弟能入内修习，纵使旁人家财万贯，也只有艳羡的份。何况还是玄门世家？”
阿明尴尬道:“所以……我们不配，是这个意思吗？”
“差不多。平民百姓忙于生计，识得几个字已是不易，自然没有这些讲究。”
阿明越发窘然，抠了抠脑袋又道:“那金公子这么做，不是坏了规矩吗？”
孔承翊淡淡道:“去看看。”
两人一路上山，入了山门便看见屋舍俨然，铺陈而去，学子三三两两穿行其间，面庞各异不过服饰划一，有执教的先生路过，无一人不见礼问安，丝毫不敢怠慢。
安静祥和，井然有序。
阿明看的目瞪口呆:“这就是金氏族学啊，皇家太学也不过如此了吧？二爷？”
“恩公。”正在这时，蓝景仪和蓝思追从旁边走过来，“恩公，你怎来了此处？是金凌邀你过来吗？”
见他二人在此，孔承翊不免有些诧异:“你二人不是蓝氏弟子吗？怎在此处？”
蓝景仪看看蓝思追，蓝思追迟疑了一下道:“今日有先生到此，我和景仪特意过来相迎。”
孔承翊问题的重点明显不是这个。
蓝氏向来谨守规矩，如果金氏族学当真如春儿所说不计家世招收学子，定然不是蓝氏长辈所喜闻乐见的。就算蓝启仁不在，蓝曦臣也不会纵容底下弟子胡来。
“泽芜君可知你们到此？”
两人莫名又对视了一眼。
孔承翊明了，定然是背着蓝曦臣偷偷溜出来的。
如今蓝氏弟子的胆子也是越发的大，看来这蓝氏家规也没什么震慑力。
孔承翊如此想，也没再多问。
“恩公，我和思追还要赶回营地，不便多留，先走一步。”
孔承翊什么也没说，二人朝他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他也带着阿明继续在书院里逛。
走着走着，突然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叫住他:“大哥哥，大哥哥，我的风筝掉到那上面了，你能不能帮我取下来？”
孔承翊看了一眼落在假山上的风筝，示意阿明去捡。
捡了风筝，那孩子高兴的一个劲谢他:“谢谢大哥哥。大哥哥，你是来找人吗？”
那孩子聪明，见他和阿明穿着不同，便知道他们不是书院的学子。
“你要找哪位先生？我带你去。”
孔承翊想说他就随便逛逛，但见周围有不少跟这孩子一般大小的幼童，便问他:“你们都是在此处求学？”
“嗯！”那孩子回答的肯定。
“看你年纪不大，几日归家一次？”
那孩子道:“我不回家，我就住在这里。”
“为何？”
“我爹死在战场上了，我娘也自杀了，没地方去。”
看这孩子如此平静的说出这句话，孔承翊一时有些怔然，他看看那孩子，面庞稚嫩，眼神纯澈，却有着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沉静与洒脱。
孔承翊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又问了一句:“那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害怕吗？”
那孩子道:“怕，不过我有很多朋友。”说着，他又笑着给孔承翊指了指不远处一大群孩子，“你看，他们也没有家人，大家在一起就不会害怕了。”
孔承翊看看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去玩儿吧。”
那孩子便抱着风筝跑向人群。一直在不远处独自下棋的一个年纪稍大的少年突然开口道:“放心，他爹娘走的早，他对他们没什么记忆，就算有，这几年也早就淡忘了。”
孔承翊缓缓走过来:“他爹不是战死吗？”
“是战死，不过不是死在这次的伐温之战，而是四年前。”少年摸索着放下一枚黑棋，孔承翊这才发现这少年目不能视。
“你的眼睛……”
“被剑气伤了，大夫说除了换眼，否则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你是新来的？”
“我……”孔承翊正要否认，那少年道:“这次又来了多少人？听动静起码得百八十个吧。到了这里，你只管放宽心，金公子会安排。你可有受伤？”
“没……”
“没受伤最好了，不像我，只能给人添麻烦。你要去住处的话，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左侧那条岔路通往先生们的住处，你往右侧去就是。”
“多谢。”
孔承翊并没去什么住处，而是往相反的方向去。
一路上他遇见了不少人，都跟那少年一般身负残疾，阿明还不解道:“二爷，怎么好些人都受了伤？”
孔承翊没答。
但他心里清楚，这些人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他踩着小径上的枯叶，朝着不知名的方向缓步挪进，明明阳光明媚，天气晴好，可他的世界里却阴雨连绵，寒冷彻骨。
“二爷，那不是金公子吗？”
行了半天，眼尖的阿明瞧见湖对面的凉亭里坐着几个人，其中有个熟悉的身影，虽然背对着他二人，但阿明一眼便认出是金凌。
“咱们去打声招呼吧，这次总不能再不告而别了，二爷，你说是吧？”
“走吧。”
两人从石阶上下来，朝凉亭走过去。还没靠拢，就听见金凌在说话:“几位先生对我之前的提议考虑的如何？”
青灰色袍子的老者道:“小公子的提议甚好，可老朽依然以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老头声音浑厚，说话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势。
此话一出，旁边两人也认可:“是啊，小公子，如今温氏与仙门百家大战在即，金氏当全力迎战才是。更何况，这战事不停，别的事情如何安稳？你这时候要我们广开学堂，确实不妥啊。”
又有人道:“更何况，世家族学之精妙，岂能随随便便传授外人？这事可有经过宗主首肯啊？”
孔承翊莫名停下脚步，想听金凌的答复。阿明看看他，也跟着一道停下来。
“战事的确紧要，可诸位以为，打赢这一场，便安稳了吗？就算百家合力，此次能侥幸胜过岐山温氏，但还有更厉害的妖魔邪怪要除。”
“这妖魔邪怪跟我们对抗温氏有什么关系？”
“诸位可知如今人间界各处大兴土木，为修建神殿，城与城，国与国之间争夺土石矿材大动兵戈，甚至为取至宝供奉，连屠城这种事也能做出来。”
闻听此言，几位老者都是一惊:“什么？屠城？”
“宛宁小城，盛产楠珠，此物缀于房顶可生华彩，邻城为得此物装饰神殿，一夜之间将城中数白户居民尽数屠尽……数日前我刚得此消息。”
其中年纪稍轻的男人登时就怒道:“竟然有这等荒唐之事？就为了装饰神殿而屠城？我怕这些人不是疯了？”
“这神殿一事，我也有所耳闻，可只是听说各国君主分外推崇，何时……何时演变到如此地步？”
金凌道:“在我们忙着宗门内斗之时。”
“可……可这该如何是好？这他们愿意修建神殿，我们也干涉不了啊。何况，我们向来不掺和俗世的事情。”
金凌道:“所以，金凌才恳请几位前辈前往人间界广开学堂。我以为，民易受惑，乃是智识未开，若他们能辨别真假善恶，分清妖魔邪怪，或许，便不会是如此情形。”
“这……”
“可小公子，玄门族学向来不外传，这事若在金氏开了头，金氏说不定会成为修真界众矢之的啊。此事……此事还是问过宗主，从长计议吧。”
金凌道:“我既掌金氏宗主令，各位前辈就应该明白，祖父对我的决定不会有任何异议。”
“可……”
“祖父知道我要做什么。”
众人还是心有忧虑:“小公子，你当真考虑清楚了？金氏族学一旦传开，或许金氏便永远跌出世家之列，修真界就算还有金氏一席之地，只恐也不过方寸了。小公子三思啊。”
孔承翊看着远处那个背影，这一刻，他竟莫名生出恐惧。
因为他也曾无所畏惧，去搏，去赌。
他曾逆风翻盘，可终归一败涂地。
他知道后果。他已经落到如斯田地，他不希望，这个人，也如他一样。
他要阻他，可他还没迈出脚，就听见金凌道:“有人跟我说，要量力而行。就算我喂饱了他们上一顿，他们下一顿依然没着落；解决了城里的饥民，还有城外的饥民等着我；安置好了此处，可别处依然饿殍遍地。天下太大，四海太广，我金凌，太微不足道。我觉得他说的对，我从不质疑他说的每一句话。”
阿明莫名看向孔承翊。
“所以，我要让他们自己活。天下，所属于天下人，安乐升平，亦属于天下人。既如此，这除妖降魔、镇邪除祟的金氏族学，自然也可传于他们。”
金凌的声音是那样淡然沉稳。
沉稳的让周遭这几个老者都忘记了面前的人不过才刚行了冠礼。
“几位前辈，可否给金凌一个答复？”
几位老者彼此相视了一眼，继而起身道:“小公子有如此远见与抱负，我等何愁金氏不兴？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如之前商谈所定，前往各地。”
金凌亦起身一拜:“多谢诸位信任。”
“小公子，前路如何，成败与否，我们皆不得知。但我们愿为小公子此志鞠躬尽瘁。”
金凌目中动容，再次躬身一拜:“金凌谢过诸位。”
“我等亦谢过小公子信任，我等有生之年，能受此重托，无怨无悔亦无惧矣。告辞。”
“诸位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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