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来人说温若寒请他切脉,孔承翊便跟着人去了。谁知却被引到一处凉亭,而等他的人正是清十。
他一见人就要走,清十叫住他:“孔大夫是医者,怎么?温宗主的病你给治,我的伤,你就不给治?”
孔承翊看了他一眼:“仙君借温宗主名义引我至此,未免太过失礼。”
“失礼?”清十笑,有些醉意熏熏,“今夜无月,星光大好,我特意让人请孔大夫来赏星星而已,有何失礼?来都来了,坐吧。”
孔承翊一时也不好掉头就走,只好坐下看他有何说辞。
桌上有几样小食,还备了酒。看起来,清十已经喝了不少,旁边倒着两个空酒壶。
刚落座,清十便倒酒给他:“小酌一杯,孔大夫不会介意吧?”
孔承翊道:“仙君不是请我治伤吗?”
清十看着他笑笑,继而朝他晃了晃右手,手背上的确粗粗包扎了一下:“下午跟九哥切磋时不小心划了道口子。”
孔承翊从怀里取了瓶药放在桌上:“外敷,一日三次,不可碰水,两日便好。”
清十拿过那瓶药看了看:“孔大夫,你这是让我自己上药?也罢,一会儿我让九哥帮我,也不知九哥歇息了没?”
孔承翊看了他一眼:“仙君身侧难道没有上药之人?”
清十将斟满酒的酒杯递给他:“孔大夫有所不知,我呢有洁癖,不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靠近我。若是让旁人给我上药,我宁愿疼死。”
“矫情。”孔承翊莫名出口了一句。
清十捏着酒杯看着他笑,继而仰头一饮而尽。
“我就是矫情,而且这矫情已经入了骨,成了病,剜都剜不出来了。孔大夫,你是神医,是要治治我这矫情吗?”
孔承翊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醉的不轻,已经开始胡言乱语。
“在下医术浅薄,治不了仙君的矫情。”
“哈哈……”清十笑出了声,不过那声音只在喉咙里回荡,“说谎。你都还没治,怎么知道治不了?”说着,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摇摇晃晃走过来,将药放在孔承翊面前,“你帮我上药。”
孔承翊就要拒绝,清十身子一偏就要栽过去,孔承翊一把就将他扶住。
清十看着他,眼神说不出是朦胧还是深邃,只是觉得他的眼光像是罩着厚厚的纱,怎么也看不真切。
“孔大夫,有劳。”
孔承翊扶他在旁边坐下,看了他一眼以后,又替他将右手上的伤布解开替他上药。直到敷好药,包扎好,清十都只是静静看着他。
“包好了,没别的事,我先回……”
“有事。”
“还有何事?”
“赏星星啊,我不是专门请你来赏星星吗?孔大夫,你喜欢哪颗?我帮你摘下来,好不好?”
孔承翊皱眉:“仙君,你喝醉了。”
“我没醉,”清十撑着脑袋看着他笑,“我清醒着呢,我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么清醒过,我现在突然还有点想吟诗。孔大夫,我给你吟诗一首,如何?”
“不……”
不等孔承翊拒绝,清十已经拿过酒壶兀自站起来望月吟诵:“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孔承翊本以为他念一首也就罢了,谁知第二首第三首接踵而至。
“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
“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
“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
“……”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
孔承翊听的直打瞌睡,若不是他现在是孔承翊,他真想跳起来打爆清十的狗头。
就算有孔承翊这个公子哥的涵养在这里,他也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烦躁。他发誓,清十再念一句,他就打爆他的狗头。
刚如此想,清十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孔大夫不喜欢听我吟诗?”
孔承翊道:“谁吟我都不喜欢。”
他发誓,以后谁再敢在他面前吟诗,他决计让他狗头不保。
清十转过来笑他:“你就不能有点情趣?”
情趣?
谁要跟你有情趣?
滚!
“不过,我觉得孔大夫就是这样,才可爱。”
可爱?
孔承翊可爱是吧?
好,我当你夸我年轻。
“孔大夫,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
“你不说话,我会觉得自己被你抛弃了。”
被我抛弃?
这话你说出来也不怕九雷轰顶?
当初是谁一走了之?
当初是谁狠心而去?
你要我命的时候可是招招下死手。
我还能坐在这听你废话,可不是因为你仁慈。
“仙君在跟我说笑?”
“我的确很喜欢说笑。孔大夫应该很喜欢性子有趣的人吧?”
你?
性子有趣?
动不动要人命的有趣?
那你还真有趣!
“仙君若无别的事情,在下先……”
“孔大夫就如此急着走?”
不走留在这跟你尬聊么?
孔承翊跟你很熟?
你是仙君熬的住,十天十夜不睡觉也成。
孔承翊可是凡胎肉体,跟你这样的人耗不起。
“在下与仙君素无交情,不知仙君脾性,仙君若想找人闲聊,大可找旁人。”
“素无交情?哈哈,是啊,我跟孔大夫,的确是素无交情。不过孔大夫跟温宗主道是交情深厚,令人羡慕啊。”
温若寒?
他哪只眼睛看到他跟温若寒交情深厚?
这人说话果然还是一通胡说八道。
“时辰不早了,仙君自便,在下告辞。”
“孔大夫跟我,一个时辰都待不下去是吗?”
一个时辰?
我跟你一刻都不想待。
“既然仙君无事,何必留在下在此?”
“我想留谁就留谁。怎么?你有意见?”
孔承翊想了想道:“夜深寒重,此处风大,在下是担心仙君身体。”
“是吗?”
“何况仙君身上还有伤,又饮了酒,早些回去歇着才是。”
“孔大夫如此说,我觉得甚是有理。那麻烦孔大夫送我回去。”
你还真是会折腾。
我就看你还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孔大夫不愿意?”
“在下送仙君回去便是。请。”
清十看看他:“孔大夫不扶着我,是想看我笑话吗?”
看你笑话?
你今夜的笑话还不够多?
“仙君方才说不喜欢人靠近。”
你不是有洁癖吗?
还用人扶?
“我不喜欢乱七八糟的人靠近,你是吗?”
“……是。”
为了不扶你,我豁出去了。
清十一愣,继而笑出了声:“幼稚鬼。”说着,他竟当真没让孔承翊扶他,抬脚朝他落脚的方向去。
两人一前一后,清十看他一直盯着路,便问他:“今晚夜色如何?”
你还好意思问?
谁要看夜色?
我是被谁诓来此处,你心里没数吗?
“好。”
“星星呢?”
“多。”
“喜欢吗?”
“嗯。”
清十突然停住,转过身看着他说了一句:“那我们以后都一起赏星星,好不好?”
不知是不是光线太暗,孔承翊竟从这人眼里看出真切诚挚来,那样诚恳又热烈的眼光,就像是拿刀将滚烫的心剜出来捧到他跟前一样。
如果他不了解这个人,他或许当真会被他欺骗。
可惜,他太了解这个人了。
也太清楚他的一切。
“仙君说笑。”
清十看他的眼光一点一点沉寂,就像一杯茶一点一点冷却,直至冰凉。他的眼底泛起笑意,却再没有方才的柔和与温情,而是带着一种令人畏惧的阴冷:“孔大夫这点玩笑都开不起么?那你也太没趣了。”
他继续往前走,步子慢慢悠悠的拖着,孔承翊也只能就着他的步调。
“你叫什么名字?”
明知故问。
孔承翊真想一脚将他踢翻到旁边草丛里。
“孔承翊。”
“哪个承?”
你没完了是吧?
“天下承平的承。”
“不是阿谀奉承的承么?”
你才阿谀奉承!
你们全家都阿谀奉承!
你等着!
“敢问仙君名讳?”
“清十。”
“哪个十?”
“十全十美的十。”
“不是十恶不赦的十么?”
清十看了他一眼,却并未生气,脸色反而柔和了几分:“你觉得是便是。”
我觉得是。
似是酒劲上来,清十脚下越发虚浮,好几次差点绊倒,孔承翊见人是当真醉酒,赶紧将人扶回房间,扔到床上。
孔承翊起身就要走,谁知袍子却被人拉住。
孔承翊试着拽出来,但人根本不肯松手。
关键清十一直睁着眼睛看着他,看的他毛骨悚然。
僵持了片刻,清十口里似乎在说什么,孔承翊凑过去一听,却是在说什么“星星月亮”。
“仙君兴致好,有赏花赏月之志趣。在下心思笨拙,从此以后都不想打扰仙君雅兴,请仙君务必牢记。”
说完,他再次去拽衣角,却仍旧拽不出来。
“星星……”
“仙君这矫情,病入膏肓,怕是没得治了。”
孔承翊使劲一扯,一把将衣角扯出来,转身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