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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拉小提琴的二手车贩子

单读

大舅得了癌症。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五一的时候,我还和他一起爬山。大舅走在前面,不时停下来给我照相,夸我的大花风帽漂亮。

大舅高挑清瘦,迎风而立,就像独自长在山顶的一棵树。年过花甲,他依然穿得时髦得体,红色冲锋衣配军绿色登山裤,还戴着雷朋太阳镜。当时我想,他内心应该还是个追风少年吧。

我找了个周末回老家,直奔医院。意外的是,一见面,这位追风少年居然问我,知不知道克雷莫纳。我楞在当场。

大舅艰难地笑笑,说那是意大利一个手工制造小提琴的小镇。等身体好点,他想去看看。

刚做完手术,大舅非常疲惫,说话断断续续。我感到惭愧。大舅肯定以为我这个全家学历最高的外甥女学识渊博,满怀期待跟我谈谈克雷莫纳,可惜我对此一无所知。

大舅的表现让我诧异。他确实会拉拉二胡、弹弹吉他什么的,但退休之前,他的正经职业是厨子,业余时间是二手车交易市场的车贩子。一个厨子、二手车贩子,得了癌症之后,最大的夙愿居然是去意大利小镇买把手工小提琴,实在有些违和。

我推测大舅喜欢拨弦弄管可能跟外公有关。大舅生于1955年,属羊,是兄妹五人中的长子,受到父母的宠爱。小时候,外公经常带他去当时还没拆掉的老戏园子听戏。

我妈常说,外公虽然出身底层,却有一颗超级文艺的心。一首新曲只消听一遍,回家就能模仿出一二。1963年,“四清”运动拉开大幕。外公基本不再出门,一下班就钻进房间拉胡琴,有时也教教大舅。二胡曲中多有悲切之音,跟全社会斗志昂扬的主旋律很不和谐,更兼门外常有倚门偷听者,以致外婆每次听外公拉琴都怒不可遏,嫌他不懂形势严峻,恨不能将二胡劈了当柴烧。

为了贴补家用,外公外婆还做点小生意——把口粮烙成饼,再偷偷拿到集市叫卖。当时政策还允许自由市场存在,只是他们尚有公职,只能偷偷摸摸。“四清”一来,他们就被人告发了,引来无休无止的审查。有一次,外公被审问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回家。

我妈说,外公回家之后一言不发,关起门来拉了一曲《汉宫秋月》。外婆在屋外一句话都问不出来,又急又气,骂他大清早就在家号丧,饭没吃就出门上班了。晚上回来,却见外公吊死在门梁上,身子骨早就凉透了。

那一年,失去父亲的大舅刚九岁,读小学三年级。顶梁柱塌了,大舅开始帮外婆挑起部分家庭负担,捡煤核、挖蛤蜊、钓鱼,从不敢怠慢。我妈说大舅喜安静,干完家务就闷在小屋里拉二胡,估摸外婆快下班了,才将胡琴收起来。文革的时候,大家都批斗老师,他从不去凑热闹。别人拉他进宣传队,他也完全没兴趣。

大舅和音乐老师关系一直交好。据说音乐老师的妻子被斗得精神失常,老师被拉出去批斗的时候,大舅还给师母和三个幼子做过饭。他当时不过十三四岁,还是个孩子。

文革后,这位老师重新开始授课,应者如云,市价曾一度炒到一堂课25块钱,相当于许多人半个月的工资。大舅去请教问题,老师却从来不收钱,还慷慨地把自己的小提琴、吉他借给大舅。

八十年代,别人学琴大都是为了考文艺团体,或者进音乐学院。大舅学琴却只是个兴趣,他早已过了升学、进剧院的黄金年龄,属于结结实实被耽误的一代。也有人问过他,琴弹得这么好,为啥不去学校当个老师?大舅轻描淡写地说,搞艺术得有文化,“我就小学生水平,干不来的。”那个问他的人,正是年少无知的我。

大舅最终成了厨子。

1971年,初中毕业之后,他开始在当时区里最大的国营饭店洗菜、炸油条、收拾猪下水。在那个供应紧缺的时代,粮店、饭店、菜店,可都是人人羡慕的好单位。

参加工作以后,大舅终于有了些积蓄,买了吉他和小提琴。人长得帅,加上特殊的艺术气质,大舅在一众青年工人里显出独特的魅力。围在外婆家的姑娘,简直要把门槛都踩破了。她们嘴上说找我妈学打毛衣,或者借两头蒜、一根葱,其实都是想趁机和大舅说几句话。

大舅喜欢上了沧口街最漂亮的女护士雅琳。和电影《青红》里那些八十年代的青年一样,大舅爱时髦,经常穿着海魂衫、喇叭裤,跟朋友们在公园里野餐、弹琴、唱歌。在工人文化宫跳舞时,他认识了雅琳。

大舅第一次把女护士领回家时,整条胡同骚动起来。人们端着饭盆、放下尿盆,挤挨在门前张望。有人跟我妈说,如果能找到雅琳这样的媳妇,就是摆在家里供起来,啥活儿都不干,也愿意。

可外婆对这个漂亮的女护士非常不满意,不仅因为她不会做家务,更因为她平时的爱好居然是买漂亮衣服和跳舞。这在勤俭了一辈子的外婆眼里,简直伤风败俗,大有有她没我,有我没她的架势。大舅当然不肯放弃,绝食、不睡觉、离家出走,公然违拗寡母的心意。

僵持不下,外婆问大舅,她不会做饭你吃什么?大舅说,我做!外婆又问,这可是天长日久的事,你做烦了怎么办?大舅说,下馆子!那不给你洗衣裳呢?大舅痛快地说,我洗,我不会让我媳妇跟我吃苦受罪!最后一句调门抬高了八度。这是一个在我们家族里人人都知道的事。

外婆到底心疼儿子,当掉全家最后一个金元宝,给大舅办了婚礼。大舅刚结婚时,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架巨大的雅马哈电子琴,在那间四处漏风的新房里显得很不协调。下雨的时候,还要先给电子琴盖上油布。我妈看了挖苦他说,你干嘛不给电子琴打把伞?

我从小听惯了外婆和我妈对雅琳的指责,说她好吃懒做,花钱如流水。在她们眼里,女人就该在家里系着围裙带孩子,吃饭不上桌,老公吃肉自个儿喝汤。

雅琳舅妈从不介意这些风言风语,依然出入跳舞场、大商场。她是那个年代难得懂时尚的女人,永远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画着精致的妆容,顶着一头自然蓬松的卷发。我顶喜欢她。

大舅为了兑现承诺,让雅琳舅妈过上好日子,开始背着外婆,起早贪黑地倒卖摩托车。

遗憾的是,大舅历尽千辛万苦争取来的婚姻并不美满。婚后,降生不久的大表妹不慎从炕上滚落,变得有些呆傻。雅琳舅妈开始烦躁易怒,动不动就跟大舅吵架,吵崩了就去跳舞。现在想来,她那样一个心高气傲又事事要求完美的人,可能始终无法面对一个痴傻的孩子,只好借跳舞来麻痹自己。

她越来越不负责任,甚至不爱看那孩子一眼,并逐渐有了绯闻。终有一次,大舅半夜把雅琳舅妈从舞场拉回来,还打了她。她回娘家哭诉,找邻居抱怨,四处求神问卜,成了一个唠叨的妇人。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10年,最终吵架变得比一起吃饭还要频繁。92年的冬至,她非要去朋友家抱只狗回家养。大舅说连人都养不好,还养狗,两人又大吵一架。她也是饭没吃就出门,迎面开来一辆大货车,当场将雅琳舅妈撞死了。

外婆迷信了一辈子,总说生死有命。“人太漂亮,终究不是什么好事。”这是雅琳舅妈死后,外婆反复念叨的一句话。

雅琳下葬的时候,大舅在火葬场哭到没力气起身。晚上回家,一家人聚在灯底下吃饭,商量过三七、烧衣服之类的事情。外婆还叮咛大舅,仔细记下哪位亲戚给了多少礼金,这是人情,日后都要还的。大舅一边吃饭一边应着,平静到令我吃惊。

大舅独自带着女儿过活。可是表妹十六岁之后,经常失踪,家里人一时看不住,就找不到她了。

表妹长得像雅琳舅妈一样美。大大的清水眼、希腊人一样的高鼻子,皮肤白皙。笑起来,两颊绯红,真像个天使。可一个痴傻的天使,无疑是一个不幸的悲剧源头。寻找,失踪,再寻找,再失踪……连云港、沈阳、徐州、苏州……我爸陪着大舅一路找过去,足迹踏遍大半个中国。两个人舍不得住好一点的地方,经常挤在50块钱一晚的小地下室里。

有时候找回来,表妹浑身都是臭的,头发凝在一起结成块,身上被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还有时候,被黑社会的人弄去,要带着警察一起去解救,找到人拉上警车就跑,头都不敢回。

直到最后,他彻底不再寻找了。大舅跟我们说,茫茫人海,找到找不到,都是她的造化。家门在这儿,她只要心里还有这个家,脑子清醒的时候,还是能回来。好在长得好看,无论走到哪儿都不会缺她一口饭吃。

我实在也不知道,那些年大舅经历过多少惨痛的事情,但这似乎没影响他坚强、体面地活着。邻居姑姑婶婶们,凑在一起就讲,她们当年的时尚观是怎样被大舅启蒙的。即使再穷苦,生活再失意,大舅的衣服永远是平整、熨帖的,年轻的时候爱穿毛布,现在穿牛仔裤、冲锋衣。甚至,他还换了一款更大的电子琴,比他新婚时房间里那架琴还要大还要气派,盖在酒红色天鹅绒套子里。

女人们展开了新一轮对大舅的争夺战,有未婚的姑娘,有离异的少妇,还有办公室里的大姐,非要离婚跟大舅一起过。

最后取得胜利的,是又黑又胖的小秋。

严格说来,小秋是雅琳舅妈的远房侄女。当我大舅第一次跟雅琳回家的时候,那个倚在门口看风景的女孩,内心就开始错乱了。“你大舅那时候开着摩托车,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太阳就在他脑勺后面。”小秋舅妈不止一次跟我描述过这个场景。

“说实话,我从来没想到会和你大舅凑一块过日子。他是多标致的人啊,我只不过是城中村里一个黑丫头,还带着一个拖油瓶,不是你外婆喜欢我,我俩也凑不到一起。”小秋舅妈的絮叨让我很意外,在婚恋问题上,这次大舅居然听了外婆的话。

这些年里,大舅常年浑身酸痛,经常疼得整宿睡不着觉。不知道在那些失眠的夜晚,他会想些什么?想他早逝的前妻,想他痴傻的女儿,还是那些边弹琴边唱歌的岁月。再婚后,小秋舅妈把他照顾得不错,眼看着精神一天比一天好,据说夜里失眠也没有那么厉害了。

退休以后,大舅跟小秋舅妈一起四处旅行,海南、西藏、台湾、东南亚……看着大舅拍回来的各地风景,我经常会没来由地想,在他们去过的某个地方,表妹会不会就在哪条不知名的巷子深处呢。

我满以为,历尽劫波,大舅的苦难该结束了,没想到他突然被查出了甲状腺癌。我妈说起来就是泪水连连,感叹大舅命苦。

我很想给他一些安慰,可盯着他用“六线谱和吉他”组成的微信头像,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就像是遗世独立的隐士,我这个连克雷莫纳都不知道的外甥女,如何深入他的内心?

我生平听过最好的二胡曲子,一首是大舅拉的《二泉映月》,一首是济南齐鲁医院门前一位瞎子拉的《好人一生平安》。瞎子在人潮人海中,如老树根一般静默枯坐,琴弦一响,周围的空气就凝固了。

每次从齐鲁医院门前走过,我总希望看到他的身影,听他如泣如诉的琴音。不知他又是谁家的亲娘舅,流落在这异乡的街头。

作者陈晓妍

图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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