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噩梦边缘

王也知道自己又做梦了，可是这次的梦有些奇怪，他似乎不是在自己的梦境里。

他行走在阴森的密林里，脚下是潮湿的苔藓，身侧是扭曲如鬼爪的树枝，被树枝割裂的天空如铅灰般阴沉。密林中非常静，没有一丝鸟叫虫鸣，他不停地向前有着，只能听见脚踩到苔藓的“噗叽”声，间或一两下踩到枯枝的“咔嚓”声。

前方突兀地出现一栋张牙舞爪的小屋，像是一副剪影，屋内的灯光如同画上去的一般虚假，映衬着背后天际不合常理的巨大血月，给人一种荒诞不经的感觉。

他向前快走了几步，就要走到小屋跟前时，周围的环境却猛然一变。

四面八方都是白色，各种事物都只由黑色的线条勾勒出轮廓。一个简笔画一般没有面孔的人形生物擦过他的肩膀，就像是水中的墨线碰到障碍一般被打散，在远离他之后又如被磁铁吸附的铁粉一般还原。

王也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还是原本的样子。他放缓了脚步，边走边左右观察着，这应该是一条走廊里，走廊两侧是草草勾画的落地窗，每扇窗内都有简笔画成无面人形生物，或围着实验台切着什么，墨汁一样的液体从台上缓缓滑落，或叮叮当当地琢着什么，每一下都剐落白色的碎屑……

王也感到头皮发麻，他很轻易地就联想到黎婠的实验记录上记载的和她亲口对他诉说的那些。

在这样一个怪诞而又隐含着恐怖的世界里，他是如此格格不入。

他这样想着，发现自己已经走到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扇门。门半掩着，他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小孩子痛苦的尖叫。

王也心头一惊，不假思索地推了开门。

门内还是草稿般的实验室和简笔画无面人，但里面还有一个有颜色的生物。

是一个布娃娃。

布娃娃有着黑色的缎带头发，眼睛是两颗深琥珀色的亮晶晶的扣子，红毛线缝成的嘴角翘着，扣子眼睛里却冒出大颗大颗的泪水。

布娃娃的手臂上插着一根针管，针管连接着旁边黑色的药筒。黑色药水不断注入身体，布娃娃的手脚在微微抽搐，可她除了最开始发出的一声尖叫外，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嘴角渗出血，原本亮晶晶的扣子也逐渐黯淡了下去。

简笔画们掰开她的下颌，把防咬舌的胶环塞进她嘴里，她的头偏了偏，目光从人缝之中对上了王也。

她看到他了。

黯淡的深琥珀色扣子亮了起来，目光渐渐聚焦到他脸上。布娃娃就那样一直看着他，似乎光是这样看着，就能让她从这场酷刑中撑下来。

王也走上前。

简笔画的人物都是虚影，但这个布娃娃不一样。

他半跪在布娃娃面前，握住她颤抖的小手。光滑的天鹅绒面料，透着布料特有的柔软。他看到她衣袖下面，手腕外侧印着一个黑色的条形码，下方有一个数字。

17536。

布娃娃微微仰起头，扣子眼睛里倒影出王也的样子。

他看着这双闪着微光的扣子眼睛，突然读懂了她的意思。她在期待，希望他能一直在这里，不要留她一个人。

王也刚要说话，场景却突然变换了。

布娃娃有了一只小鸟朋友，小鸟跟她说话，陪她一起疼。小鸟生活在布娃娃无法理解和触碰的世界里，布娃娃从小鸟那里知道了很多外面的事情。她很感谢小鸟，如果没有小鸟，她不会知道自己所坚持的是否有意义；而现在她知道了，她以为需要以生命来坚持的那些，在小鸟那里，是理所当然的正常。

王也站在一旁，看着布娃娃和小鸟相互依偎着。小鸟把自己的翅膀借给布娃娃，让她偶尔可以飞出去。布娃娃看到了星空，从此她的眼里和心里一直被星河映照。王也看到她回头看了一下他的方向，似乎是确认了什么，又安心地转回头去。

梦境再次转变，布娃娃长大了一些，她还是在那草稿实验室里。她的左臂被简笔画们从肩部扯了下来，露出身体里面浸着鲜血的棉花；右臂的天鹅绒布料一片焦黑，有淡黄的组织液从焦黑中渗出来；后背上满是剪刀剪出的破口，但那些破口正在逐一复原，像是有看不见的手在将它们一一缝合。

布娃娃对此毫无反应，看起来已经习惯了。王也伸出手，摸摸她的脑袋，黑色的缎带头发很光滑。他觉得布娃娃似乎是想哭，但她努力把眼泪逼了回去，只是用亮晶晶的扣子眼睛看着他，一直看着他。

梦境又变了。

布娃娃突然找不到小鸟了，她惊慌失措地想要逃出实验室，却被带到另一个地方。

一所由深深浅浅的黑色组成的宫殿，里面有一个红眼睛的大魔王，大魔王有八条腿，织着大大的网，所有人都在它的网里面，无论是布娃娃，还是简笔画们，都在它的网里，谁都逃脱不了。

大魔王的宫殿里还有很多其他款式的娃娃，布娃娃每天都见到大魔王用蓝色的刀子在那些娃娃的脑袋里雕刻什么。那些娃娃们开始变得奇怪，她们的脸下面似乎开始出现另一张同样的脸，她们说话的语调、走路的姿态……看起来都一模一样，甚至她们对同一件事情的反应都一模一样。

布娃娃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生怕被大魔王发现，小鸟终于能联系到她了，她也不敢回话，她甚至都不敢往王也的方向看，似乎是怕暴露他的存在。

但是大魔王还是想起她了。

布娃娃又被绑上了实验台，蓝色的刀子扎进她的额头，往她脑中塞入一团不属于她的棉花。

这团棉花告诉布娃娃，她叫做孟行，是孟家的幺女，有个孪生哥哥叫孟知。

不，不是这样的！

王也看到布娃娃缩在角落里抱着头，小手把脑袋上的线扯开一个口子，硬生生地从那里将脑袋里面不属于她的那团棉花掏了出来。

她想要把那团棉花撕碎，可她的手抖得厉害，根本使不上力。

王也蹲在她面前，从她手里拿过那团棉花，三两下便扯得粉碎。他知道梦境很快就要转换了，他只来得及再摸摸她的头。

梦境再次转换后，王也看到大魔王正在收起一把红色的刀，布娃娃脸上都是血，扣子眼睛里一片荧光。她眼中只能看到炁，因此在实验室里跌跌撞撞，摸索前进。她花了好几天，才学会从炁的流动轨迹来判断周围无炁的物体的分布。

在她能够活动自如后，大魔王又把她带到实验台上，把黑色的锁链缠到她的眼睛上。荧光消失了，布娃娃的扣子眼睛变成了黑色。

王也听到她在轻声问，你在不在这里？你在哪里？

她看不到他，而他也无法触碰到她了。

梦境的转换越来越快，王也眼见着布娃娃脑中被塞入越来越多不属于她的棉花，她已经很难将那些棉花掏出来粉碎；她又恢复了和小鸟的联系，但越发隐蔽，丝毫不敢让大魔王察觉。

布娃娃慢慢地不再是布娃娃了。大魔王轮流使用红色的刀和蓝色的刀，把她雕刻成了一个瘦小的少女状人偶，头发是烟紫色的触手，眼睛是黑色的石头，身体上一寸一寸地增加着刺青般的纹路。

王也站在她身后，看到黑色缎带头发琥珀色扣子眼睛的布娃娃随着她的脚步从她身体里分离，被遗留在路边，就像被随意抛弃的尸体一样。

他想把布娃娃捡起来，但他已经无法触碰到梦中的世界。梦境现在如同画布，他在画布外，布娃娃的尸体在他身边，周围还有无数的画布，由近及远，不断往外延伸。有的画布会突然中断，有的画布会逐渐消散，布娃娃的尸体吸引了从这些画布中散逸的微光，这些微光逐渐变为黑色的水，将布娃娃的尸体淹没。

而他面前的梦境画布还在继续。

布娃娃变成的小章鱼仍旧被大魔王牢牢掌控着。

大魔王把小章鱼投到死斗台上，她缠着手上血迹斑斑的绷带，身边有很多个头和她一样高的人偶娃娃，有男有女，四肢和头颅上都连接着细线。死斗台四周的观众席上坐着满满当当的虚影，人偶娃娃们一个接一个被操纵着到台中央，与其他被操纵的直立的猛兽搏斗，只有一方能活着走下来。

轮到小章鱼了，她的对手是一头巨大的熊。无论周围的观众如何狂怒，操纵人偶的丝线如何提纵，小章鱼都没有杀死这头熊。

大魔王把小章鱼扔进没有五感的房间里。小章鱼一声不吭，任凭大魔王如何折磨，都硬咬着不肯放弃抵抗。

梦境的画布飞速地旋转，王也只能看到小章鱼攀附在漩涡的边缘，小鸟飞在空中，爪子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触手四散飞舞着，努力去抓住所有她能够触及到的固定物。

小鸟死了。

王也觉得整个梦境都在战栗，大地在破碎，天空在倾塌，血雨倾盆而下，群星坠入深渊。

淹没了布娃娃尸体的黑色的水猛然上涨，瞬间漫过了小章鱼的头顶。王也站在水面上，想拉她出来，可她只是无神地盯着小鸟的尸体，触手开始慢慢爬向还无知无觉的简笔画们。

一直对抗着、不愿意丧失自我的少女，终究还是成为了兵器，并将剑尖对准了制造她的人。他看到她几乎是在瞬间覆灭了周围的生命，平时在实验室高高在上的简笔画们恐惧地尖叫、四散奔逃，却在奔逃的过程中纷纷精神错乱，被她屠戮殆尽。直到她杀完最后一个，高坐在王座上的大魔王才施恩般地走下来，斩落她的触手，折断她的手脚，剥夺她的五感。小章鱼拼尽全力在五感尽失之前，将大魔王拖入了她的内景。

淡蓝色的炁在梦境中蔓延，在将要触及王也的时候，他猛然被人抓住了手腕向后一拉。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听到黎婠的声音，回头一看，烟紫长发黑色眼睛的黎婠正抬头看着他，淡蓝色的炁唰地退回到梦境画布中，露出周围黑色的水面。

“你不是在做梦？”王也回握着她的手，有点分不清这个黎婠到底是谁。

“梦做完了，”黎婠拉着他又退了一步，黑色的水消失了，他们站在王也最开始出现的那片阴暗森林里，“这里离噩梦边缘比较远，安全一些，”她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现实中你还在我旁边？师父没有给你安排客房吗？”

“您还在池子里泡着呢，我不得陪着您哪？”他抓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了片刻，忽然会过味来，“等等，你的意思是我到这来是因为你……之前在古镇还有重庆那两个梦，是你干的吧？”

“是啊，没错，我跟你说过，我学了很多手段，就是还没融会贯通而已，”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您这真是……”对着她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王也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她，只好转移了话题，“你刚才说的噩梦边缘，是啥？”

“就是字面意思啊，噩梦的边缘，再往前就是噩梦区，即使是对我来说，也非常危险。”

“感情之前那些能吓哭小孩子的都不算噩梦呢？”

“只能吓哭小孩子的算什么噩梦？”

“……别说，您这梦境，可真是童心未泯……”

“……你见到布娃娃了？”黎婠挑了挑眉，在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她慢慢地说道，“我很久没有做过布娃娃的梦了……那是我过去的梦……你去了我过去的梦境……”

“怎么可能……梦里的你能看到我……难道不是你……”

“应该也是我，不过，是过去做梦的那个我……”

“……”王也震惊地看着她，“过去的你？梦境之中可以沟通过去和未来吗？”

“嗯……只是对于我个人而言的过去和未来……梦境的世界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所有人潜意识的集合体，你刚才看到那些画布了？那就是具现化的不同人的梦境世界……你在梦境中沟通到的过去的我，是我本人在那个时间段的潜意识，你在梦境中做的事情，会对我那时的潜意识产生影响，直至影响到我现在的潜意识……”

“这么神奇？如果我对那时的你产生的影响是让你不要进入深渊，你现在就不会有进入深渊的念头了？”

“……这就很难达到了……即使是由专业团队来完成，也很困难，说不定还会把他们都困在我的梦里……”黎婠笑了笑，“你在我梦里做什么了？”

“嗐，我也没做什么……就是让布娃娃看到我，还在她撑不住的时候握了握她的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的表情有一瞬间和过去梦境中的布娃娃重合了。

王也心下一动，抬手摸摸她的脑袋，把她抱在怀里。

“我已经不是布娃娃了，布娃娃已经死了……”她叹了口气，片刻之后轻轻挣脱开来，“走吧，我送你回你自己的梦……”

“黎婠……”

“你有什么话，还是在现实里等我醒了之后再说吧，毕竟……这里可是梦境……梦话，是做不得数的……”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