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爱

尚大夫自己开了个牙医诊所。

想着自己这也算创业成功了一半了，开始的时候他还有点开心。

后来他发现在这个封闭的小镇上，人们对于牙齿的问题好像没有那么多，他的收入开始有那么一点入不敷出了。他皱皱眉头，看了眼远处的夕阳，淡淡的红把旁边的棉花糖染成粉色的。他把诊所的卷帘门放下来，心里盘算着要不要算了，趁着还没亏本，回到城市，找一份能应付来的工作。

他正转头要走，恰巧看到街对面的烧烤店要开始营业了。老板娘嘴里叼着一支烟，双手揣着破洞牛仔裤的兜，吊儿郎当的样，马丁靴踹开卷帘门按在地上的锁，身后跟了个看起来小了她几岁的男人，殷勤地嘴里嘟囔着俏皮话，手里还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彩色塑料袋。

照尚九熙看来，这老板娘真是辣，也是正趁着夏天，露脐吊带配长腿牛仔裤，看不出是冷还是热。

老板娘也看见了尚九熙，她记得这个牙医，她老公上次洗牙就是找的对面这个诊所，大夫水平还挺高的，人也不错。她看了眼尚九熙，笑了一下，权当是打招呼。她身后的男人是第一次见尚九熙，跟着挥了挥手，两人便一起进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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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九华跟着他姐进了烧烤店，姐夫已经在后厨忙活了一阵子了，他把手里的两袋子肉给姐夫送去，就跟着姐姐洗签子去了。

“诶，姐，刚才那人是谁啊？”

“对面诊所的牙医，尚大夫。”姐姐抖了抖手里刚洗完湿淋淋的签子，“他干得不错，就是赶上这小破地方了，估计过段时间就搬走了。”

何九华点点头，接过姐姐手里的签子放进塑料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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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九熙吃完晚饭又回诊所了。他不爱在工作的地方吃饭，那样弄得那里全是饭菜的味道，会让他和病人都不舒服。刚开始他坚持不吃晚饭一直到下班回家，再下一碗方便面，吃完就睡觉。后来过了一段时间，他面对镜子审视自己，看了看自己明显鼓出来的腮帮子，咬着牙告诉嘲笑他胖了的郭霄汉，自己过劳肥了。

即使不在乎身材问题，学医的尚九熙也知道，睡前吃东西对身体的害处。于是他才养成了到了六点多暂停营业，直到自己吃完晚饭回来再继续接待病人的习惯。

不过大晚上的谁来看牙啊，尚九熙郁闷地坐在工作椅上想。

正发着愁，玻璃门被敲了敲，随后尚九熙看着何九华手里拿着一把烤好的肉串推门而入，脸上带着点痞的坏笑。

尚九熙想抬手拒绝，又看到上面的油滴顺着肉块的形状缓缓流下来，他吞了口馋涎。

“凉了可就不好吃了，确定不尝尝？”

尚九熙看看散发孜然香气的羊肉串，又看看何九华的脸，有些为难地指了指自己的招牌。

万一一会有病人来呢？

“没事的没事的。”何九华一看有机会，笑着拉起坐在工作椅上的大夫，搂着他就往自家烧烤店走。

“我让我外甥来帮你看一会，那小子精着呢，有人来了绝对不给你放跑了，何况就一个对过儿你再过来也不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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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九华的姐姐给他们放了四瓶啤酒，他们就围着一个脏乎乎的塑料桌开始吃烧烤。这一聊才发现，两人年龄相仿，生日就差了几天，还都是北方人。何九华看起来可开心了，拉着尚九熙聊东聊西，话题更是投机。

尚九熙不太会喝酒，但也喝了不少，况且毕竟是东北人，骨子里有种热情的劲儿，原本性格有些腼腆的他也顺着何九华说了不少话，一点也没有白天时那个温文尔雅的医生形象。

“说起来，你们这为啥叫华姐烧烤？你姐姐名字里也有‘华’字？”

何九华呵呵笑起来，又给尚九熙倒了一杯酒。

原本他姐姐出生时名字要有华字的，后来因为父母带她去派出所上户口时，父母是村里人，说话口音比较重，警察叔叔听错了，把“华”听成了“花”。父母也不识字，证件拿回家后查了字典才知道错了字，不过也懒于再去改了，于是他姐姐就用了花字。

但是何九华出生时父母想着“华”字总该用在一个孩子名字里，于是何九华才有了现在的名字。

姐弟俩长大之后才知道这件事，姐姐赌气给自己开的店用了华姐这个名字，一个花字听起来柔柔弱弱的，不好听，二是这个字本来就该是她的，三是华姐，何九华的姐姐。

尚九熙听了哈哈大笑，将自己眼前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说起来，尚大夫在这里干了多久了啊？医德这么高，我姐这么挑的一个人都夸你好。”看他一下喝酒呛到，何九华拿起一串肉筋递到尚九熙面前，让他解解酒的辣。

“嗯……有不到半年吧，不过我也快办不下去了。”说到这里尚九熙低了低头，咬下一块肉筋。何九华没想到他会说到这里，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只直勾勾地盯着尚九熙看。

“我想去城里干啊。这小地方就算人人看牙都不够三个月的房租水电，城里环境好，机会又多。”尚九熙接着说。

“噢，噢？打算什么时候去城里？”

“月底吧，把这个月房租交完了，就差不多收拾收拾该走了。”

何九华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日期，现在已经是月中了。

“那可惜了，咱俩才刚认识。”何九华有些失望地撇嘴，顾不上眼前的酒了。

“你不想去城里看看吗？”

何九华笑了。

“有时候婚姻真是和梦想有很多的相似处啊。我出了围城，怎么会还想再进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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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几乎每晚都见面，有时尚九熙去找何九华，有时何九华来找尚九熙，他们总是有谈不完的话题。

这感觉像是你遇见了世间的另一个自己，不用一句话，你就能了解对方所想，所爱。

一个雨天，天空暗沉沉的，尚九熙看了一会铅灰的天，放下了自己诊所的卷帘门。他习惯性地走向马路面对的烧烤店。

“大华不在，一会就回来，你坐那儿等会儿他吧。”何九华的姐姐笑盈盈地拿出一瓶冰镇的北冰洋，递给扑空的尚九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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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走了，九熙，先你一步。”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是也快走了吗？这段时间我只是回来看看姐姐，看看爸妈，你总不能让我守在这里等你吧哈哈哈哈哈。”

“好了，不玩笑了。我说过，从围城里出去的人，再也不想进去了。我就是想再走走看看，看看我能走到哪里，我才大你一岁，你想去追梦，我也一样。只不过我们方向相反，却也正好让我们能遇见彼此，擦肩而过。”

“加油吧九熙。城市是一所牢笼，疯人院。它关押着一切美好让人垂涎欲滴，只有雄鹰能在混沌之间翱翔，然后得到自己那份被束缚着的美好。”

“愿你，做人世间的浴火重生的凤。做我心底的金丝雀。”

＊

何九华果然后两天就离开了，尚九熙也就晚他三天离开。也真是巧了，他们几乎同时出生，也同时离开。

尚九熙到了城里，窝在自己的出租房里发呆，想着何九华，想着他的话，用回忆描绘着他的面孔。

他说得对，城市就是何九华描述得那样，吃人一般。尚九熙不止一次感觉到，自己要被这偌大的钢筋城市吞噬了，连骨头都不剩的那种。

但好在，他坚持下来了。

他坚信自己能成为这城市里的凤。至于何九华心底的金丝雀，他早就是了，他知道。

他时时想起原来在小镇里的一切，他记得路边的脏兮兮的流浪狗，他记得拐角处废弃的电话亭。他记得那间总是在夏夜里冒着烟火气的烧烤店，记得那个火辣的老板娘，记得那瓶往外冒着冷气的北冰洋。

他也当然记得何九华。

不过这些已经随着时间与他渐行渐远了，他发现他开始忘记一些东西了，他不记得那家好吃的面馆的门牌号，不记得从他家到诊所的路上一共有几颗杨树……这些原来都是他印在脑子里的，没想到已经逐渐褪色泛黄了。

尚九熙想，终有一天，这些都会被他的城市梦所代替。或许有一天他老了，或许他终究没有成为凤，但是在一个雨后的下午，午睡过后，他突然想起一家承载着他所有柔情的烧烤店。

这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