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省凡心（二）

橙儿身上的伤还未痊愈，黑鹰也因火毒侵扰而昏迷不醒，红儿便就近寻了一处灵气较充沛之地，拔起了一座草庐以供休养。

安置好二人之后，红儿又回到了山谷。银色灰烬犹如皑皑积雪，覆盖了整座大山，此山本灵气丰盈，最宜修行繁衍，可经那怪火焚烧，一切都灰飞烟灭。此后百年间，这里都不会再有生命存活。望着眼前的满目疮痍，她不禁心下暗淡，便遣灵鸟将收集来的余烬带至黎山。

黎山圣母闻讯震怒，在门中大力彻查此事，数日之后，座下四弟子镜元被召去悠然台，重罚了五十浮屠神鞭，圣母亲剔其骨，永不许再入天界。

如此，方平了人间这一段因果。

“姐姐，他怎么还不醒？”

深夜，橙儿守在榻前，望着仍陷于昏迷当中的黑鹰担忧不已，她已竭尽所能，可黑鹰的情形就是没有好转。

红儿暗暗一叹，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望着他们的眼神里，藏着淡淡怜悯与无奈。宿命轮转间，他们终究是相遇了，又注定要相爱了。

终此一生啊，他注定要成为她的药，她又注定要成为他的劫。

“你想让他醒吗？”

这话一出，橙儿才忽然意识到，今日她若救了黑鹰的命，他们的命格便会从此交缠，一旦黑鹰作为东越的记忆复苏，心头血便会养成，他将为她舍身成药，就像当初为她坠入轮回，不曾有半点迟疑。

可若是不救，黑鹰怕是挺不过黎明。

她救他，他会死；她不救他，他也会死。宿命一事，竟还真是无解，望着榻上虚弱的男子，她不由得悲笑出声。

多么可笑啊，她明明爱着他，却又注定不能爱着他。无论是对黑鹰还是东越而言，她的存在似乎都是一场灾难。

“我该怎么办？姐姐，我该怎么办……”她僵硬的转身望着窗边的红儿，眸中万念俱灰，唯有泪珠晶莹闪亮。

红儿快步走了过去，将橙儿缓缓抱入怀中，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才能慰藉这一生悲苦的妹妹，才能令她心中不再有那么多的绝望。

“不是你的错，我的傻妹妹，是这天道错了，它自诩宽广公正，却又始终冷酷无情的注视着我们走向毁灭。”

低沉的语声之下，橙儿越发情难自已，哽咽痛哭起来，全然没有注意到红儿环抱她的那双手，凸起的经脉黑气缠绕。

红儿默默的陪伴着妹妹，挨过这无比难熬的夜晚。她知道，橙儿需要做一个决定，而这个决定，除了橙儿自己，世上无人能相帮，就连她也不能。

黎明到来，望着天边清冷的曙光，橙儿心痛难忍。她与黑鹰，不管是此前还是如今，都是命定的孽债，若要保住他的命，除非封存他的记忆，永生不再相见。

他看不见她的脸，想不起她是谁，如此，在这魏巍天道之下，他才能跳出这所谓轮回，挣脱出无常宿命。

一夜的思量，终于还是为这早已死去之情，画上了句号。

从前爱他，她绝不后悔。

如今停止爱他，她仍然不悔。

“姐姐，你动手吧。”

“橙儿，你真的想好了吗？”

“抽我一脉，续他性命，去我之存，助他超脱宿命迎来新生，这个代价，怎么算都是值得。”橙儿惨然一笑，眸中坚定无畏。

“他早已修成天魔之身，如今虽是凡人，却依旧保有天魔元灵，你若抽取自身灵脉，去换取他被涅槃之火灼伤的灵脉，天魔业障与凰火之毒，从此也会进驻你身，你将堕入魔道，再也不得解脱。”

在那样坚定的眼神里，红儿的心陡然下沉，阴沉的语声隐约发颤，强硬的回绝了妹妹，可她又十分清楚，如果橙儿真的下定决心，她无论如何也拉不住。

“橙儿，我不同意。”

带着哭腔的请求，终究还是没能令橙儿回心转意，她直视着红儿满含热泪的眼睛，俯身盈盈一拜，眸中满溢泪水。

不同于昨夜，此刻的泪，是为红儿而流的。她知道，数万年来，红儿一直在庇护着她，温暖着她，即使面对重重压力，为了她也会委屈求全，即使受到自己的质疑，红儿依然处处周全着自己。

“姐姐，我求你了，这是最好的办法。你把时间交给我让我来选，便该想到，我会做这样一个决定。”

“我不明白，也不接受！橙儿，难道九天之上，你就真的毫无留恋吗？”

在姐姐声声悲愤的质问之下，橙儿陷入了沉默，她开始认真的思考，这数万年来的点点滴滴，眼中热泪纵横。

无可否认，王母是爱她的。

也无可否认，姐妹们也是爱她的。

天庭诸神，看着她一点点长大，无疑，也是爱她的。

她也爱他们哪！

她爱那个供养了她数万年的天庭，她爱她至亲的家人，她更爱那自幼便追随信仰的天道，它存在她的骨血，镌刻入她的魂灵，在无数个日夜里孜孜以求。

那是她的皈依，是她的救赎，是她辛苦坚守了无数个春秋，忍受了万千折磨，一点一点铸造出的道心所在。

可是，若没有她，挚友便不会枉死，红儿的道心，也会更加的坚定，其余姐妹也不必再为帮她重返天庭而奔波获罪。

没有她，一切便会更好。

是的，没有她会更好。于四方安稳的天庭而言，她终究是个变数，从前是，如今是，以后也是。

“数万年来，我一直在竭尽全力，去爱你们每一个人，此刻依然如此，可我也同样爱着他。神魔正邪相对，所以为了你们，我曾抛弃过他。现在想想，其实我的存在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你们，都更像是一场灾难，为了助我压制妖毒，你与母后付出良多，如今我神格已消，仙骨已毁，为了助我重返天界，又要有人为我牺牲。”

“我们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红儿急切的大喊，试图拉回橙儿的理智，但此刻的橙儿，远比任何时候都要理智，她望着姐姐，温柔的笑了一笑。

“可我不愿意！我不想看到你们受伤，不想看到这世间生灵涂炭，更不想他因为我而灰飞烟灭。姐姐啊，如果我生来不属于天界，那就求你放手吧！生生死死我都想自己承担，放弃这修了数万年的道心了。我不是天庭的公主，不是神，可我仍然是姐姐的妹妹呀，不是吗？”

红儿猛然一怔，巨大的震惊之下，她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只是傻傻的望着妹妹，无声的流着眼泪。

她知道，她再也劝服不了妹妹，天庭再也留不住，他们已执意远去的二公主。

相守万年，终究背道而驰。

她颤抖着探出手，摘下一枚青竹叶，缓缓吹奏起来，和缓悠扬的曲调像极了嫦娥仙子的忘忧曲，却隐约透着几分诡异。

阴蚀王被镇禁渊之后，风清羽日夜思念，一日她偷偷潜入天庭，试着打探故人的下落，无异中听到嫦娥仙子的演奏，心生万千感慨，遂创了此曲以慰相思。

此一曲，名为灭心。

灭去真心，消去憾恨。

可是她身为魔君，修为臻至绝顶，一曲灭心又岂能蒙蔽自己，总是一遍遍的忘却，又一次次的想起，一载又一载过去，灭心曲越修越强，情与恨却越来越重。

灭心曲，也成为魔门不传之秘。

红儿将自身灵力注入乐曲，将黑鹰的魂识暂时封住，在那无穷意海之中，探寻着有关橙儿的点点滴滴。正要消解之时，那残损的心脉忽然迸发出两股强大的力量，将灭心曲的魔力寸寸逼退。

灭心曲一时，竟难以为继。

东越的意识在反抗，黑鹰的意识也在反抗。即便陷入沉眠，即便转世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还是不愿忘了她。

那副伤弱的身躯，瞬间溢出滔天魔气，直冲云霄，万丈骄阳顷刻间暗淡无光。红儿被逼退了一丈，继续吹奏此曲，眸中却浮出一缕悲悯与无奈。

东越虽已修成天魔，可他终究不是魔君，灭心曲下，他终究要忘却前尘，如此挣扎，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也许有一天，他会想起自己曾经丢失了某些重要之物，可他所爱之人，已然离他远去，而那些寂寥岁月里，最弥足珍贵的记忆，也终将被剥夺殆尽。

从此以后，他是黑鹰，凡人黑鹰，不曾遇见程如许的黑鹰。

他会有他的妻，他会有他的悲与喜。

就这样，她亲手，一点一滴的，斩断了他们宝贵的过往，无尽悲伤与愧疚之下，她不敢看橙儿的脸，她甚至不敢去想，橙儿此刻的内心，有多么煎熬。

橙儿含泪合上眼眸，引动土地和山神陨灭之前赠予她的仙力，在东延剑助力之下，将自己的心脉生生抽出，以换下黑鹰体内那几乎被火毒烧毁的心脉。

天魔之业，焚心之苦，从此交融于她一身，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相守呢？

东越舍身舍魂，修行万年，其魔业之深难以想象。万千魔障，在灭心曲的牵引之下离开旧主的身体，于天地间呼啸怒鸣，以致遮天蔽日，万灵震颤。

然而只是片刻，它们便转了方向，极速的俯冲而下，却并未如预想那般，进驻橙儿的身体。

橙儿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呆愣了片刻之后，她如疯了一般飞扑过去。

巨大的冲击之下，红儿口吐鲜血，跪倒在地，骤然之间，青丝白如霜雪，眸中魔气隐隐。

红衣染尘，平添凄凉。

橙儿双手颤抖，小心翼翼的抚上那满头的白发，哭的泣不成声。

“对不起，对不起，姐姐，我对不起你，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的………”

“不必道歉，”红儿灿烂一笑，温柔的抹去她脸上的泪珠，眸中半是凄楚，半是哀伤。“其实以你的聪慧，从我一出现，定然便已觉察出了我的不同，今日我所施展的也不是嫦娥仙子的忘忧曲，而是风清羽所创魔功。橙儿，我已入魔道。”

橙儿心痛难当，她当然知道红儿的异样，但她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红儿内心有多么骄傲，不幸沾染了魔性，必定想尽办法去压制，去根除，可今日吸收了东越的天魔之业，一切就不可控了。

她的魔气，将一日胜过一日，而她的神性，又会一步一步被吞没。

对于天庭大公主而言，这是无边的耻辱，这是极端的痛苦。

这是万劫的囚牢。

“你如今修为尽去，不能同时承受天魔之业与凰火之毒，我相信，只要我们足够坚强，终有一天这宿命能被改写。虽然你总说想自己一个人承担，但守护你，就是我的责任。风清羽既然选中了我，便不会由我独善其身，即使没有今天这回事，我都注定成魔，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两人一起入魔，反正不管我变成什么样，你都会认我这个姐姐，对不对？”

阳光之下，两人紧紧相拥。

红儿笑容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