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省凡心（一）

车队入了城后，黑鹰便立刻与地方官交接了分配给本地的灾银，打算在驿站里休整一夜，再前往下一个灾区。

橙儿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想着东越，想着红儿，想着母后，想着嫦娥，想着这次的天劫，想着萍水相逢的黑鹰，万千心绪难以平静。

咚、咚。

窗户之下，响起了轻微的敲击声，她起身打开窗户，面前是一张熟悉的脸庞，语气难掩惊讶，“食神？”

食神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整个人疲倦又焦急，而且周身灵气散尽，七轮停滞，看来已非仙身。

“你怎知我在这？”

“今日你随车队入城，我看见你了。二公主，你可瞧见了大公主？”

橙儿听他这样问，近日凡间大动，如今食神又自断仙缘，心中不觉一紧。

“自我下凡，尚未瞧见任何一个姐妹，出事了吗？”

食神满脸失落，便将天上的事与她说了，橙儿听得万分震惊，半晌呆立在原地，脑子里一片轰鸣。

大姐………竟被逐出了天庭？

知她们姐妹素来深厚，食神怕她忧思更甚，便强颜一笑，安慰道：“你别急，她法力尚在，在凡间足以自保，我继续去找，等有了消息便让土地传信。”

正说着话，门突然被踹开了，黑鹰仗剑闯了进来，一道寒光在眼前飞闪而过，将那俊朗温润的男子逼入无边杀气。

“他是来寻我的，与灾银之事无关。”橙儿挺身挡在剑前，迎着他饱含怒火的冰冷目光，淡淡解释道。

“驿站里住着的皆是官家，他三更半夜，飞梁走壁来此，还不是图谋不轨？”

“他是我朋友。”

黑鹰冷笑，手中长剑更添几分凌厉，她与男人屋中私会，飞贼觊觎灾银，他不知道哪个更让自己生气。

“让开！”

橙儿一愣，没想到他这般不近人情，竟全然不听自己解释，不由得心生恼意，抬手便震开了他的剑。

“区区凡人，你没资格命令我！”说罢，她便立即展身上前，与黑鹰缠斗起来，刹那之间，两人在房中你来我往拆了上百招，却仍是难分胜负。

黑鹰心中震惊，一个女子，武功却这般精湛，一招一式浑若天成，放眼天下，怕是也没有几个能胜得过。橙儿也委实没有想到，她修行数万载，如今纵然没有法力，一身功力却也非同凡响，区区凡人，竟能与她斗成平手。

食神忙趁机劝道：“大人真的误会了，我来这里只是想找橙儿问问她姐姐的下落，我已经许久未见到她了，眼下外面一片混乱，我着实是很担心。”

黑鹰思忖了片刻，观其行止应并非险恶之辈，或许真是自己误会了也不一定，又看了看身边的橙儿，便收剑抱拳道：“黑鹰使命在肩，若是错怪了阁下还请勿怪，但兹事体大，还请尽早离开。”

食神微微一笑，从窗口飞跃而出，转眼就离开了驿站。待确认食神离开，黑鹰回身，神情冷漠的望着橙儿，将一袋银钱丢到她身上。

“我等奉旨抚恤天下，姑娘跟着多有不便，这些银两你拿着，咱们就此别过。”

说着便转身退去，摸着怀里这一堆硬邦邦的东西，橙儿气恼不已，一把丢了出去，正好砸在男人宽阔的后背。

“你这女人！”黑鹰愤然回身。

“把你的破石头拿走，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跟着你是为了让更多凡人能从这场天劫中活下来，不是为了这些破石头，你这不可理喻的凡人！”

开口凡人，闭口也凡人，黑鹰本来体谅她刚刚遭劫，心智有些不太正常，此刻却忍不住吼道：“凡人凡人，我看你才最烦人！黑鹰是朝廷命官，奉天子谕救济灾劫，抚恤万民，你一介女子，没有一官半职，凭什么要求同行？”

还没等她想好措辞，黑鹰已经离开了房间，望着那扇砰然紧闭的房门，橙儿心中气不打一处来，紧紧握起了拳头。

第二天天还没亮，黑鹰便悄悄离开了驿馆，率队赶往下一个地点，蒲昌县。

当地县令贾似真本是淄水县县令，后因贪腐酷厉被人一状告去了京城，从此丢官抄家声名狼藉，而后便在高人指点下潜修道法，颇受京中权贵青睐，在怀王殿下的安排下，很快便复起做了蒲昌县令。

自他上台之后，便一改从前作风，连做了好几件有益民生的事，人人都道他迷途知返，口碑也日渐昌隆。听说了钦差大人的到来，早早便来到城外相迎。

可在黑鹰看来，恶人就是恶人，黑鹰素来不信什么浪子回头，面对贾似真作为地方官的热情，他的反应十分冷淡，从灾银分发到人手调配，事事亲力亲为，不叫贾似真沾半点手，贾似真也乐的如此，日日巡查民间，关心民生，打击一些趁乱劫掠的犯罪行为，拥有如此仁善的父母官，百姓无不感恩戴德。

眼见屋棚搭建迅速，钱米衣物的分发也迅速到位，对灾民的安置已经逐渐完善，黑鹰便迅速赶往下一处灾点。

四天之后，他们途径雁回谷时，漫天箭矢飞射而来，饶是黑鹰早有防备，依然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箭雨方停，两侧山林又突然冲出了上千名蒙面人，鏖战至最后，整个队伍便只剩下了黑鹰一人。

山顶上，贾似真负手而立，悠闲的望着这一切。黑鹰满脸鲜血，拄着剑勉强立住身子，抬头望着山顶之人，不禁又恨又怒。

贾似真动用的，并非是城中守军，在菖蒲县之时，他与城中官兵都打了照面，全都瘦小单薄唯唯诺诺，不似眼前这支伏兵，不仅个个武功高强，而且攻防之间配合紧密，下手狠辣，显然是训练已久。

今日仓促之间，能出动千余人劫掠灾银，贾似真恐怕已经豢养了一批私军，他所图谋的绝对不简单。

“贾大人，手段好生厉害。”

“过誉了，黑鹰大人，下官可当不起您这般赞誉。”贾似真呵呵一笑，眸中贪狠的神色一览无余。

“事已至此，咱们也不必兜圈子，成王败寇，我已然为你所擒，便任你宰割。只有一事我想不通，还希望大人为我解惑。你既然打定主意要打灾银的主意，为何还放我入城，分发这批灾银。”

贾似真一声冷笑，心中得意万分。

“有什么想不通的？从前我对属地百姓太过苛刻，激起了他们的反抗之心，才落得丢官流放。后来我终于领悟，这些个升斗小民，愚昧无知却也容易操控，只需一些小恩小惠，他们便会感激涕零。我若不放你入城，势必会令本就因灾劫生出的民怨更加鼎沸。你们若在我的辖区出了事，我就是首要怀疑的对象。可现在你们已经横跨了三州四县，而我辖下百姓得了恩惠，口口相传之中，青天之名已远播四方，振臂一呼响应者便有万千！谁还会怀疑到我头上来呢？”

黑鹰着实听出了一身冷汗，这贾似真经历丢官一事，不仅没有痛改前非，反倒变得更加阴狠邪恶，而这种恶，比之从前却更加隐晦，也更加致命。

“豢养私军，谋夺灾银，屠戮钦差，这一状要是再告上去，恐怕大人不仅要丢官，九族皆要处斩。”

“说来惭愧，我父母早亡，儿女又多已夭折，除了几房妻妾，还真没什么九族。何况我既然亲自来了，阁下这一状无论如何都告不上去。”

说着，便喝退手下，整个人便凌云而起，只一挥袍袖，灿金的火焰便自天穹降落，如洪浪一般随风蔓延，只眨眼之间，整座山谷便都被火海包围。

黑鹰提纵轻功，刚在一块巨大岩石上站定，脚下岩石立刻被灼烧成灰，漫天大火之中，他只能不停在空中借力，可所至之处，火光亦随时而至。浓浓烟雾不断冲击肺腑，他只能凭借闭气之法暂时躲避。

躲在暗处的橙儿心中惊骇，那些灿金的火光并非凡火，乃是足以焚毁万物的天火，贾似真一介肉体凡胎，其修为竟然足以召唤天火，她相隔数里，有土地山神元神相护，尚觉酷热难当，何况身陷火海的黑鹰。

“二公主，这妖人所使的，似乎与寻常天火似乎不太一样。”土地满头大汗，神情痛苦不已，只对峙了片刻，他一身修为便几乎耗尽。

“是啊，我们都是得道的正神，天火虽然难挨得紧，却不会我们伤及根基，可是它似乎能焚毁我们的元神。”山神说着说着，眼见支撑无望，便与土地一起将最后一丝神力渡与她，他们力竭倒下之时，无穷火光也迅速席卷而来，烈焰灼烧之中，二神化作青烟散去。

震惊之中，橙儿来不及悲伤，凭借二神渡与她的神力，迅速召唤东延剑，寒冰剑气纵横山间，从火海之中劈开一条生路，长练同时打出，将已经陷入昏迷的黑鹰迅速卷起，带出那烈烈火海。

云层之上，贾似真看着那橙衣女子救走黑鹰，不由得又起了贪念，心下暗暗赞叹，好美的人、好利的剑。

今日一行，收获竟远超想象，现在无论是黑鹰、还是这女子亦或是那把剑，他一个也不会放过。一道法诀念定，火势当即翻转，熊熊火光抽天而起，凝成一条巨大无比的火龙，在山间凄厉狂奔，一时间野兽嘶鸣，山河震颤。

橙儿身陷其中，纵然有东延剑在手，也很快支撑不住，耳边厉鬼哭喊，魑魅纵横，重重魔障，将护体剑气吞噬殆尽。

剑气一破，火毒便攻心而来，东延剑瞬间脱手，望着身边已然没有了知觉的黑鹰，不禁苦涩的笑了一笑，九重天上活了数万载，如今灰飞烟灭之时，相伴于身侧的，竟然是一个凡人。

也好，有人相伴，总好过孤独逝去。

“对不起，我尽力了。”她疲惫一笑，缓缓伸出了手，抚摸着眼前男人的脸庞，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似乎想将这生命中最后一人刻入心海。

恍惚之间，她想起了转世轮回的东越，两副容颜在眼前缓缓浮现，彼此交错重合，奇异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她终于认了出来，眼前之人，即是堕入轮回的东越，黑鹰，即是东越！

她含泪一笑，无尽凄伤席卷心间，命运重启之后，他们再次相聚，却要一同赴死。

所谓命数，便该是如此吗？

就在她几乎绝望之时，对面山头忽然降下一道红色灵光，隔绝层层烈焰，将他们凭空托起，灵光萦绕周身，将侵入橙儿心魂的火毒迅速疗愈。

贾似真瞧得心惊，再次施法扩大火势，可对面女子只是曲指一弹，山林间万千火光便被她凝为一束，雀跃于指尖之上，可她连施了几道咒术，那火光也无法扑灭。逼不得已之下，便翻掌而下，将那一束火光直逼万丈地底。随后散下一道法阵，将其永久封印起来。

“姐姐！”绝境逢生，橙儿惊喜的唤着眼前之人，随即全力运功为黑鹰疗上，提醒道：“他的火术古怪的很，当心！”

红儿望着她淡淡一笑，随后便转身将妹妹牢牢护在身后，挑眉看向对面，“这火确实厉害，但你修为尚浅敌不过我，若据实以告，或可留你性命。”

贾似真阴冷一笑，“我神通未尽，现在说胜负，未免太早了些。”言罢便飞身扑来，一掌击出，山石碎裂翻转，一时天昏地暗，万法齐喑。

红儿飞身迎击，留下一道光罩护住橙儿，随后避其锋芒，指尖一道灵光射出，探向他的意海丹田。

明明已经克制了自己，却不立下杀手，只一个试探便翻身后退，贾似真不知她要做什么，但杀心坚决，便再度全力施为，一道法阵凭空而成，她被卷入其中，耳畔风声如刃，水流如箭，不由得再次皱眉，对抗时便又增了一层功力。

橙儿看得心惊胆颤，正要出剑相助之时，红儿却已破阵而出。贾似真受其冲击，立时口吐鲜血，自云层跌落山道。

“说，你与黎山有何渊源？”红儿耐心全无，一剑指向他的脖颈，冷冷逼问道。

黎山。

听到姐姐提起这个名字，山顶的橙儿竟也冷了脸色。

黎山圣母乃上神之神，仙外之仙，一向超然物外，不理凡俗，如何竟培养出贾似真这么一个阴狠恶毒的门人。

贾似真望着抵在喉间的宝剑，生怕自己下一刻便被抹了脖子，本就不是什么刚硬性子的他，眼下更不会宁死不屈，红儿话音刚落，他立马就磕头求饶起来。

“冤枉，冤枉。仙子说什么黎山，小人实在不知。”

“你的法术分明就是黎山一脉，你会不知？你应当明白，此刻我问你话，撒谎意味着什么。”红儿轻轻勾唇，温柔的语气裹着无尽威势，令贾似真胆战心惊。

“仙子明鉴，我着实不知什么黎山，只是在我流放途中，有一神秘人将我捉了去，是他教我的法术。”

“他为何教你？”

“我也不知道，他蒙着脸，我看不清他的脸，他教我法术之后，便将我扔去一座山里，那座山寸草未生，炽热无比，说若我能在那里挺过七日，便放我离去。”

“那座山里有什么？”红儿皱眉问道。

“声音，可怕的声音，此起彼伏，夜夜不休！”贾似真尖叫着说道，似乎是回忆起了极为惊恐的事，他的语声陡然间凄厉起来，双手抓向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撕裂开来。“很热，到处都是火光……”

见他神智癫狂，红儿心知再也问不出什么，便制止了他的动作，一指点向他的颅顶，玄天光印直达心海，将他过往记忆一一查探。

数年之前，贾似真获罪流放，途中被一神秘人捉了去，贾似真虽然只是一介凡人，却极其具有修行天赋，在那神秘人的教导之下，很快便修得了一身上等仙术。

术法大成之后，神秘人便将他投入了一片封印之地，而那，正是黎山北峰！他们约定只要贾似真能挺过七日，再将此中见闻讲与他听，便可放其离去，而那一身上等仙术，便是赠礼。

贾似真无奈只得听从，可直到他进去之后，才发觉那里的可怕，不仅寸草未生，连呼吸也艰难，其间还要躲避炎灵神兽的攻击，好容易挨到第三日，夜里他突然被一声声古怪的啼鸣惊醒，只见漫天火光拔地而起，铺满了整个暗夜的苍穹。他爬起来就跑，却不知自己该跑向何处，因为整个北峰都被法阵所笼罩，任由里面天翻地覆，外间也会浑然不觉。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无穷的火海，他逃无可逃，绝望之中，大地山石突然震颤起来，一只身披烈火的巨大怪鸟凌空跃起，在夜空里不住的高鸣，每一声啼鸣过后，火势便增大一分，灿金火焰烧的连炎灵兽也哀嚎不已。

纵有仙法护体，也终是没能撑过去，烈火很快烧上他的肉身，眼看自己马上就要形神俱灭，他凄厉惨叫，却毫无办法。

突然之间，那只怪鸟一声悲鸣，鲜血如雨点般洒落山间，数滴鲜血更是直接落在他的脸上。随即失去了意识重重的砸在山脊，数滴鲜血落在他的脸上。

巨鸟随即失去意识，重重的砸在山脊陷入昏迷，惊魂未定之时，身上的灼伤却奇迹般地愈合了。他大感神奇，便抬手又试了试身周燃烧的烈火，发现那些火焰竟再也无法灼伤他，不由得欣喜过望，便取一束火光刺入体中，将其炼化为自己的法宝。

离开那里之后，他四处游历，寻人作战，发现三界内无论人妖仙魔，对那火几乎都毫无办法，便自负道法已成，天下再无敌手，又起了谋取富贵的心思。一边对权贵阿谀奉承重获官职，一边组建毒蛇帮，于世间为非作歹。

直到今天被她打败。

红儿撤去玄天光印，心中万分震惊，以她的修为要克制那火，尚且还需要五成功力，倘若贾似真的修为再强上一两分，今日她与之对抗，怕是要拼个两败俱伤。

那只凤凰是何来头，涅槃之火竟如此厉害，那个神秘人修为精深，多半就是黎山圣母座下弟子之一，黎山内部，又究竟有着怎样的秘密？

掌心一道红光罩下，迅速席卷了地上之人全身，淬骨化脉，将贾似真体内的凤凰神血尽数逼出，散去一身修为。

“你是被逼习了这身仙术，机缘巧合下又得了神凰涅槃之精血，不怪你，但你与仙无缘，我今日废去你的功法，望你改过自新，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