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夜余光

这场交锋以天庭获胜而告终，阴蚀王暂时败退，魔君身死，玉帝梦劫已解，预期的目标都已达到，可不知怎的，听着众仙汇报，王母反倒忧心更甚。

此一战，不仅天界代价惨重，人间更是生灵涂炭，天人两界的关系也彻底降到了冰点，不知将来又会生出什么乱子。

九霄殿上，太上老君奏请道： “娘娘，陛下，老仙认为，趁现在阴蚀王还没有卷土重来，天庭也需要重新蓄力，我们应该尽快修复天人两界的关系。”

这一奏请，赢得了赤脚大仙、太白金仙、月老、金甲天神，金吒、杨戬等一众仙神的附议，就连王母也深以为然。

玉帝望了望殿上诸神，苍白的脸庞仍显出几分虚弱，发布了三道诏令。

一是遣十万医官下界救治生民。

二是诸仙合力，重整山河。

三是遣赤脚大仙与金甲天神下界，寻找并诛杀新任魔君。

听到玉帝英明的决策，众仙无不交首称赞，连黄儿和绿儿也都十分欣慰，唯有龙族的那位千幻公主与王母心中不快。

千幻认为，在魔君三大弟子中，宫离资质平平，东越已堕轮回，而无牙对天庭恨意最深，多半是会被选中，但无牙出身东海，血缘上又算是她表姐。天庭若这么做，岂非有意与龙族为难？

而王母则认为，以风清羽一贯的为人和临终前的反应来看，一定会选一个出乎他们意料的，又能使天庭蒙羞的，最好还能令她痛苦的人作继任者。橙儿天资绝伦又曾在魔界待过，还有着那样特殊的身世，应该是最好的人选，玉帝让赤脚大仙下界，恐怕是有意为之。

“陛下，娘娘，此战既定，为防宵小趁机袭扰水族，我这便率军退回东海，在此忙乱之际，也好不给天庭添乱。”

玉帝淡淡一笑，轻声道：“眼下大战方歇，三界不平，各处确因加强守卫，但公主金枝玉叶，又刚经历一场恶战，正应好好调养，不宜奔波。”

他言下之意，竟是要让龙族退军，将她留下为质，此言一出，龙族将领个个愤懑不已，众仙也大感震惊。

算上已经身故的晴萱，东海龙君玄乙一生共育有九子六女，那长子昊泽权柄最重，也最为酷戾好战，玄乙五衰之后，继任者非昊泽莫属，而千幻正是昊泽独女。玉帝的决定很精明，但时机不对。

眼下龙族与天庭的关系很微妙，魔界之事也还没有完全平息，一旦处理不好，那昊泽必是第二个风清羽，何况龙族刚助天庭赢了魔界，他们就扣下人家的公主，也未免有点恩将仇报的意思。

“陛下是认真的吗？”

“君无戏言。”玉帝威严道。

千幻眯眼一笑，“也好，不过本宫在东海自在惯了，不识得天宫礼数，若休养期间举止失仪，还请勿怪，毕竟本宫是金枝玉叶嘛。”说罢，便不管又惊又怒的众仙，一个人扬长而去，诸位龙将也都愤怒转身，下去整军去了。

赤脚大仙气的脸色铁青，望了望玉帝，又望了望王母，谁知玉帝淡淡一笑，并不介意，王母也冲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追究，便也只好忍怒退去。

回到旋熙宫，帝后皆心绪不宁，明明相伴长久，彼此对望却无言。

梦劫已解，他不用再沉睡，也不会再被嗔怨迷失，自己也不必时刻为他忧心，可这样静好的时刻，她却觉得陌生。

“你在想什么？”玉帝问。

“你又在想什么？”王母答。

玉帝笑道，“我在想，你用这么大的代价来救我，到底值不值得。”

“我做过许多错事，唯独这一件，我不曾怀疑它的正确，我坚信你定会醒来，也坚信你能带领我们战胜一切邪魔，还天地浩然正气，从此帝归于朝，三界休宁。”

玉帝沉思半刻，冷静的语声压抑着一丝痛苦，叹道：“朕也做过许多错事，唯独今日决策，不曾怀疑它的正确。那么多的牺牲才换来我的新生，如若可能，我愿倾我一生，粉身糜骨以报天地。”

“所以你知道，那个继承了风清羽全部功力的，即将成为下任魔君的受术者，很有可能是橙儿。”

“为天地证道，是她的荣耀。”玉帝轻轻一笑，望着王母温柔语道。

“她是我们的女儿！”王母眼中忍泪，凄声语道，“你嗔毒已解，梦劫已消，前尘孽债，难道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朕深知过往所为亏欠她良多，更辜负了晴萱一生。并非是朕不爱她，而是因为若这天道需要她，她便只能以身殉道。若吞天咒应在其他任何一个女儿甚至你我身上，我仍然会做这个决定。泱泱黎庶，乾坤正道，与这些相比，个人的生死得失算得了什么。你应当明白，天道是最公正的，但也是最无情的。”

是啊，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不偏不倚。生而尊贵，主宰万神，她却主宰不了自己的命，想着即将发生的可怕的事，她手脚冰凉，泪落如雨。

“当然，这只是最坏的情况，我们赌一次，或许没有那么糟，吞天咒不会应在咱们女儿身上。”

天道，什么才是天道呢？守护了一辈子，心中却突然很困惑。世人皆言天地众生，神灵不算众生吗？她不算众生吗？她的女儿不算众生吗？

神灵拯救众生，谁来拯救神灵？

王母挣开他的怀抱，突然像丧失了理智，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我们想办法破咒就是！这一次，谁也不许伤害我的女儿，天帝不许，天道也不许！”

面对这般悲痛的王母，玉帝心如刀绞，只是身在其位，有些事便身不由己，有些决定也不得不做，抛下王母出了殿门低沉的语调令人窒息。

“即日起，封锁旋熙宫，任何人不得打搅娘娘养伤！”

望着他冰冷的背影，以及那道缓缓合上的殿门，王母一时瞠目结舌。

………

山道四通八达，她却不知何去何从，好容易撑过天劫，便寻了一块空旷的草地躺下，身后的草柔软而温暖，和煦的日光洒在脸上，着实是很暖和，可望着山下破败的世界，她的心却又痛又怒。

兔子卧在她的身侧，晶黑的瞳孔警惕的望望四周，确认没有任何危险便低头舔了舔地上的草尖，刚一体会到那苦涩的滋味，又立即嫌弃的丢开，可怜兮兮的望着自家主人，控诉着饿肚子的委屈。

橙儿淡淡一笑，难得小家伙抱怨，从昨天到现在一点东西没吃，便抱着它一人一兔踉踉跄跄的往山下走去。

马铃声悠扬清脆，回荡在暖风四起的山谷中，赶路的人大概有些着急，这铃声竟有几分急促，不多时，铃声却戛然而止了，喊杀声、哀嚎声开始沸腾。

兔子立马跳下她的怀抱，跑向正厮杀的人群，她的心登时一紧，拖着疲惫的身躯匆匆追了上去。

眼前的情景再明显不过，一群杀人如麻的匪徒抢劫车队，不过这次车队护卫们明显占了上风，交手不过一刻钟，大多数匪徒便被斩杀，只有部分匪徒还在顽抗。

小家伙一路直冲入阵，躲过无数刀兵后，停在一人身侧兴奋的乱跳。激斗之中，一把刀错势劈来，眼见兔头不保，她赶紧弹出手中石子，从树影里冲了出来。

一剑斜里刺出，将那刀轻轻挑开，一只大手就地一揽，便把兔子揽到胸前，正欲结果了那人，石子却阴错阳差弹到剑上，男人没有防备，长剑竟脱手而出。

那人是个武学好手，瞅住时机全力一刀劈去男人胸膛，男人护着兔子，只能闪身后退，那人立即遁入丛林不见了踪影。

“把兔子还我。”望着被男人藏在怀中的兔子，她的目光充满了戒备。

男人捡起地上碎裂的石子，能用一颗小石子弹开他的剑，即便是占了偷袭的便宜，也一定是世间少有的高手，冷冽的眼神如箭一般投来，却惊讶的发现，这个少有的高手竟是一名年轻美丽的女子，女子此刻的眼神，也同他一样冷冽。

“京城捕头黑鹰在此，不知姑娘为何阻挠我等击杀匪徒？”

“我说了，还我！”她恍若未闻，眸染寒冰，重新命令道。

黑鹰略略错愕，但还是放下那只兔子，兔子蹦蹦跳跳的跑向橙儿，仿佛是知道自己闯了祸，讨好似的蹭着橙儿的脚。她蹲下身，狠狠揉了揉它的兔毛，唇角轻轻勾起，眼底寒冰消散。

“乖，以后别乱跑了。”

见她对人毫无热度，却对一只小兔子如此温柔，黑鹰心中有些恍惚，但职责在身，便抱拳道:“姑娘私纵要犯，如不能给出合理的答案，在下只好拿姑娘回京了。”

“我救我的兔子。”

黑鹰刚要开口，随从路佳便抢着道：“可犯人脱逃已成事实，你阻挠官府办案也是事实，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想将一切遮过了吗？”

橙儿静默片刻，望了一眼对面的黑鹰，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有些刺痛，男人的轮廓实在俊美，那双如暗夜般深沉的眼眸，仿佛藏着无法言说的秘密，这令他即使沉默着，身上也有种说不出的力量。

“你们丟了犯人是我之过，我随你们一起追回。”

“不必了，”黑鹰不置可否，望着她身前的兔子，一贯冷硬的面庞竟温和许多。“它叫什么？”

“广寒宫。”

黑鹰脸上没什么，惊讶的眼神却怎么也藏不住，陆佳在他耳旁嘀咕，“大人，这姑娘心智不全，也不知是谁家的，我看咱们得尽快走开才是。”

他横了眼陆佳，虽说兔名实在雷人，但这姑娘眼神通透，气质绝佳，不会是心智不全。

“这荒郊野外的，马上天也要黑了，姑娘孤身一人多有不便，不如带上广寒宫，大家一起去城中投宿吧。”

橙儿做惯了神仙，平日里本就餐风饮露，露宿荒野也当平常，但她如今伤弱至此，黑鹰是个凡人，为人也算正派，跟着他能免去不少麻烦，便默许了他的提议。

因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一路并未交谈，唯独陆佳叽叽喳喳，一直到客栈里都没住口过，不停吹嘘着他家大人的功绩，透露给她不少信息。

黑鹰是个很有名的捕快，专门追捕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立下了赫赫功勋，素有天下第一名捕之称，这次奉命押送百万灾银，前往各灾区赈济灾民，而方才来抢灾银的那伙人，则是坏事做尽的毒蛇帮。

这些年来国家战事连连，百姓多艰，赋税时常收不上来，又加上这场突然降临的天劫，天下间十室九空，让本就疲于应对的朝廷更是焦头烂额。灾民如此之众，纵然掏空了国库，又如何震得过来？能凑出这百万灾银已是极限，一旦丢失，世间便又会多出几十万饿殍。

她摸着广寒宫软软的兔毛，心中思绪万千，凡间如此多难，并非没有原因，当时母后执意要天兵下界，灭绝天山生灵，才会乱了凡间气运，天劫更是来得毫无道理，现在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协助黑鹰。

“跟我讲讲这毒蛇帮的事吧。”

陆佳说到兴头上，正要接着给她讲，黑鹰便冷着脸瞪他。

“我理当弥补。”

“追拿犯人护送灾银皆是黑鹰分内之职，姑娘花玉之姿，不该涉险。”

橙儿闻言笑了一下，道：“不是为你，我是为我自己，也为了让更多的凡人活着，数十万性命存亡在前，你不该自负本领，我虽落魄，但绝非弱质女流。”

凡人？

黑鹰眉间轻挑，眼神里藏着些许探究，笑道：“姑娘心怀天下，令人敬佩，不知姑娘芳名为何？”

“橙。”

“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