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省凡心（三）

为赈济四方灾民，天子掏空了国库，可即便手段用尽，也挽不回早已远去的人心，人间盛况亦再难恢复。人心的怨气一步步发酵，很快世间便燃起了战火，天下生灵涂炭。

昔日的神庙日渐冷清，成了蛇虫鼠蚁的天堂，高大坚固的庙门在风雨中腐蚀，而那威严的神像，也逐渐被蛛丝爬满。若连生存都无望，还要神灵做什么？与其信那满天神佛，还不如相信自己，毕竟，这条命是自己的，这颗心也是自己的。

千万年来，神教会了他们许多东西，但只有这个，是他们自己学会的。从一次次的苦难中，学会的。

这天，鱼日和绿儿一起去县城，给家里采买一些生活用品。往日繁华热闹的街道，如今却一片惨淡，无数面如死灰的百姓聚在县衙前，排队领着救济物资。

他们县这已经算好了，没有太多的人员损伤，有些地方甚至都成了一片焦土，连一个人也没活下来。

府衙之前，赫然张贴着一张榜文，榜文的大概意思就是说歹人作乱，号召官民一心共度难关，一旦后期战事吃紧，朝廷将不得不征兵，以举国之力抗击强敌。

鱼日驻足，盯着那张榜文看了良久。

绿儿心中一惊，鱼日俊朗活泼，心思又比常人更敏捷，虽然平时总干一些傻事，内心却一直很有主意。跟任何人，对任何事，他都喜欢高谈阔论。尤其是与她在一起，那便更加唠叨个没完了。

但自天劫之后，他便常常一个人呆呆的坐着，一整天都不说话。

“臭鱼日，你不是想从军吧？”绿儿挤出一抹笑，轻轻掐了一把他的腰间，娇憨的语气满是试探。

没有人知道，此刻她的心有多么紧张。天书上说，凡人最重家国，她害怕鱼日会踏上战场，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一旦有什么意外，自己会救不了他。

然而她更害怕的是，战场上的惨烈景象，会熏染鱼日本来纯净的灵魂，沾染了杀伐之气的鱼日，会变的她再也认不出来，毕竟她知道现在的鱼日心境不稳，而自天劫以来，整个人界都不安稳，一股可怕的力量，似乎正暗暗酝酿。

“怎么可能？我是个木匠，热衷发明，又不热衷杀人。”鱼日淡淡一笑，拉着她的手转身就跑，避开那一纸榜文。

鱼日的力量第一次大的出奇，奔跑之间，她抬头看着鱼日，手指已经被握的发疼，以鱼日的敏锐与体贴，他其实早该发现的，可是现在，他没有，胸膛里那稳健的心跳声，透着些许冷漠。

往日那双总是藏着笑意的眼神，此刻落在身上，竟令她心生畏惧。

刚刚站上桥头，她便一把拽停了鱼日，语气依旧娇憨，却也格外认真。

“你弄疼我的手了。”

鱼日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立马紧张的上前，诚恳的道着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她是神，怎么可能有事？便是比这再重十倍的疼，她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别去犯傻了。

猛然之间，心里似乎有一个声音，这样戏谑着告诉他，他吓了一跳，猛然间心跳如雷，立刻便甩开绿儿，满眼的惊愕，他不敢相信，自己怎会生出这样的歹念。

这是阿绿，是他此生心之所钟，他绝不会，也绝不能如此伤害她。

绿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开诚布公道：“鱼日，你不热衷杀人，我们同样如此，人间遭劫，并非全是天庭之过，如果可以，天庭何尝不想太平安宁，可是魔族大军压境，我们怎能不战？战了，牺牲不可避免，却总会令世上多一些光明。”

鱼日沉默了片刻，抬头望了一眼天边凄惨的日光，刚刚涌起的愧疚顷刻间消散，他并没有觉得，一场大战便会带来光明，眼前的事实告诉他，浩瀚天穹之下，人类从未身处光明，只是一次次的在重复着可悲的命运，他们被神所选择，却又不断的被放弃，不断地被牺牲。

神魔相斗，池鱼之殃。

究其原因，无非是人太过孱弱，他们是神的造物，仰赖着神的慈悲与博爱而存活，所以才一次又一次的为那所谓天命，付出惨重的代价。

他定定的望着绿儿，佳人在侧，一种强烈的孤独却奔袭而来。

鱼日第一次意识到，他与绿儿终究不同。就像她始终以神自居，提到天上诸神，永远都会说“我们”；就像他作为人类，面对人间经受的一次次灾劫，始终会满怀愤恨，就像看着表弟夫妻分离，他又立刻拍桌而起，不眠不休的研制测天锅；就像天山被毁的消息传来，他悲怒的七日七夜不饮不食，在院子里咒骂老天一样。

可他不愿意再争辩下去。

他挤出笑容，将绿儿扶到一边的石凳上，小心的为她揉着手腕。那白皙修长的手指，此刻却无比的寒凉。随着鱼日按揉的动作，指尖那轻微的战栗落到了掌心，令鱼日猛地一惊。

她，在害怕？

害怕自己吗？

他万般小心的陪着笑，随即仓皇的起身，满目的温柔与歉疚，“阿绿说的对，走了这么远的路，你也累了，在这里歇着吧，东西我去买就是了。等我买完东西，便去租辆马车，保证让你不累着。”

说完，便转了身。

一如既往的甜言，一如既往的关怀备至，绿儿心中却异常的复杂。

一刻钟，两刻钟，她坐在石凳上，焦急的望着桥头，那翘首以盼的真情流露，宛如一个温柔的妻子，等待远行的丈夫。

哗、哗、哗……

就在她等的心急时，身前的河水突然有了一丝异样，不断的冒着泡，水泡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密集，宛如河底喷出了火焰，将整条河都烧滚了一般。

一股强大的怨气自河水中喷涌而出。

她心中一震，及时布下屏障，将那滚滚怨气尽数隔绝，尽量不去惊扰凡人。强大的法咒之下，河面之上水汽氤氲，须臾之间，便凝成了一具女人的轮廓。

力量被压制，那女人怒不可遏，一次次的蛮力冲撞，令屏障几近碎裂，四处迸散的每一滴水，都藏着深切的怨念，她没有办法，只得催动灵石加强了禁锢。

“水鬼，休要作乱！”

“呵！若可以为人，何人愿意当鬼？”女人近乎咆哮，继续疯狂的冲撞屏障。“给我滚开，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你已化身厉鬼，我不可能放你，那会害了更多的人，你怨气如此之重，想来是含恨枉死，不妨说来听听，我若能帮得上你，自然会全力相帮。”

女鬼眼见冲击无望，念及过往种种，一时悲从心起，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你虽是仙身，却也成了局中之人，自救尚且不暇，如何还能帮我？我所遭受的厄运，终有一日也会降临在你身上。”

绿儿闻言沉默，抬眸望着远处的石桥，本该早早归来的鱼日，却迟迟没有出现，一时心绪澎湃。

一万年前，太上老君曾经占卜，说她命中有一大劫，若要渡此劫难，除非放下。她一直不以为然，因为她想了又想，觉得在自己生命中，没什么是需要放下的，也没什么是放不下的。

自小她便饱受诸神教导，为神便要心怀众生，就如浩瀚苍穹，应当包容乾坤万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无尽岁月里，耳濡目染中，她一步步的求索，终于成就了自己的道心。

数万年来，从无偏移。

可是下凡一遭，亲眼见证了天山四族的覆灭，她的道心第一次动摇了。她开始困惑，神与魔，究竟何为正？何为邪？天神慈悲万物，为何也会屠戮无辜？

为了弥补，她不惜铤而走险，亲入地府引亡者怨气，为四族重聚魂魄。可惜，她失败了。铁网山中，魂魄刚刚聚成，天山四族便自散而亡，他们情愿灰飞烟灭，也不想被神明拯救。

她的道心，竟又一次的动摇了。

神说要心怀众生，但众生又是否真的需要神灵？没有谁问过他们，也没有谁真的在意过，因为神，从来都高居九天之上，不染纤尘。

当日之时，幽冥教主曾经劝言，若执意行那倒行逆施之举，无论是否功成，都必要付出代价，她想，鱼日，大概便是那所谓的代价吧。

可她不愿意放下。

她爱鱼日，一如鱼日爱她。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仙子，您放我离去吧，心中此念若不能了，千年万世我也无法解脱。”

“如你所言，我已在局中，但我从未出现在你的局中，或许我不能自救，但我仍可以救你，说出你的故事吧，让我帮你，既然遇见，便注定我是你的有缘人。”

女鬼沉默了片刻，语声悲绝的道来，“我本是山中一株灵草，一心证道飞升，却因缺少仙缘，苦修千年未果。城西王家公子王寻生得潘安之貌，一日他来山中打猎，不幸跌落山崖命在须臾。我便以自身灵气，助他断肢再续，重获新生。后来他的伤好了，执意留在山中与我为伴，即使我闭关也寸步不离。明知我是妖身不惧风雨，瓢泼大雨浇透了他的身，却固执的为我撑起了一片天空。数九寒冬，他被朔风冻的几乎昏迷，却还是将我的枝叶小心翼翼贴入胸怀。”

听着女鬼的故事，绿儿心中无尽凄恻，修行了一千年，心中都空无一物，一个凡人，一颗真心，便令她终生困厄，成仙之梦，从此便化烟消。

值吗？

不知道。

但尝过温暖的人，怎能再忍受无尽的孤独？见过光明之人，怎能再堕无边的黑暗？若不能善始善终，何如一开始便不要出现，不要轻易说爱。

他过他的人生，她修她的仙道。

“你觉得，他是真心的吗？”

“真心？”女鬼笑容凄厉，“我想，应该是的吧？他的眼神，是那样的真诚，他的感情，是那样的炽烈，我回绝过，也逃避过，可是终究我还是陷了进去。我要承认，从看见他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便被他打开了，他承诺，要按人间的规矩与我成婚，禀明家人之后，定会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我入门，我相信了，也开始期盼着那一天到来。”

“他没有来吗？”

“不，十日之后，他如约而来，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竟是一样不差。天下的议论、家庭的压力都没有令他屈服，那时我就在想，有这样一个人，捧着这样的真心爱你，也算此生无憾了。所以便毫不犹豫的牵着他的手，随他走上了那顶花轿。大婚之后，我如天下的女子那般，在府中孝顺公婆，主持中馈，一心一意的爱着自己的丈夫，而他也依然待我像从前那样好，不久我便有了身孕。一切都很美好，对吧？”

“可你还是化身厉鬼，满身怨气，所以这个故事并未了结。”

“是的，有孕后不久，他便开始早出晚归，一日比一日恐惧，也一日比一日憔悴，到了后面，他甚至不敢见我。我以为他变心了，便冲到他的面前与他大吵大闹，争执之间，我拽下了他的面纱，看着出现在眼前的那张脸，我错愕至极。弱冠之年的他，容颜竟然在迅速的苍老。

他无奈告诉我，他从一生下来，便得了一种奇怪的早衰症，幼年虽然不显，可成年之后却会迅速变老，他的太爷爷、爷爷、父亲都是这般死去的。二十五岁，是他人生的浩劫。他说，他本打算就这样一直瞒下去的，等到瞒不下去的时候，便会让他的母亲告诉我，他其实早已变心，沉浸在花街柳巷莺莺燕燕之中，再也不会回来了，好断了我的思慕。

我知道我不能没有他，我的孩子更不可以没有父亲，所以我决定了，我要用自己千年的道行，与这老天争上一争。我要救我的丈夫，我要救我孩子的父亲！我以心头血入药，延缓了他衰老的趋势。

一夜之间，他便又从耄耋老头变成了俊秀青年，看着完全恢复活力的自己，他先是不敢置信，虽后欣喜若狂，抱着我赌咒发誓说他会爱我一生一世。之后的每一个月，我都以自己的心头血助他维护青春，他也确实如自己所承诺的那般，对我万般体贴，关怀备至。可与此同时，他对我的要求也增加了。”

“他都求了你什么？”绿儿听得心中一紧，忍不住开始追问。

“一开始，他只是求我挽救枯死的盆栽，保佑家里生意兴隆之类的，我答应了。后来，他又要我治愈他母亲的旧疾，我也答应了。再后来，他却要我复活他早逝的父亲，根除他的早衰症，我告诉他我做不到，生死乃是天命，天神尚且无力扭转，何况我一介草妖？但到了最后，他却要我交出自己的内丹。那时的我已近分娩，一旦失丹，便可能一尸两命，有没有法力我并不在意，但作为母亲，一定要保护自己的孩子。那时我以为，凭他对我的爱，应当会就此息心，可是在我分娩之时，他却勾结恶道杀了我，夺走了我的内丹，将我残魂永镇在这冰冷的河底。”

绿儿听得惊心动魄，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不曾知晓，原来人的心居然可以狠到这种地步，爱的时候，对你千般温柔，可不爱的时候，又这般的铁石心肠。

“郎心善变，结发之妻，也有不如糟糠之时，是我错了，明明是妖，却妄想过人的生活，逆天而行，我并非没有考虑过代价，可我以为他当初爱我，便会一直爱我，是我一次次在他面前施展力量，是我引动了他的贪念，是我，一错再错。”

“为求仙道，甘愿在山间苦修千年，我相信你本性纯善，我也相信，如今的你依然纯善，可我还是不能放你，因为你这一去必造杀孽。”

“为什么？负心薄幸之人，贪得无厌之人，残害子嗣之人，不该杀吗！”女鬼凄厉大吼，凛凛杀气四散如风，笼罩着城中每一个角落。

“我不是为他，而是为你，千年苦修，离正果已只差一步，因为他，你舍弃了成仙之梦，因为他，你千年道行一朝丧，困在这冰冷河水中饱受折磨，恶人自有天收，世人越是想要抗拒宿命，越会为宿命所折磨。你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何必要再为了他引来天谴，灰飞烟灭？”

“即使灰飞烟灭，也总好过千年万世，被困河中不得往生。仙子，你不知道，这幽幽河水有多么的冷，我的心，又有多么的痛。”

“若你愿意，我可渡你。”

“渡我？不是我小觑仙子，您虽法力高强，但我怨气如此之重，已然到了不入轮回，不经五行的地步，便是入了地府，阎君也无能为力，何况是你。”

绿儿羽睫轻闪，低头摩挲着指间墨绿色的灵石，为了帮助天山四族，她遭怨气反噬，为了庇护她的先天灵体，灵石生出了一丝裂纹，如今，倒不怕再多一条。

“引怨聚魂，我并非没有做过，我既说要渡你，便一定办到。临别之际，是否能告知我你的名字？”

引怨聚魂，倒行逆施。

女鬼满眼震惊，“仙子不惧天谴？”

她淡淡一笑，“神爱众生，无论你是鬼是妖，都是那芸芸众生之一。”

女鬼沉默许久，“山中草木，本无姓名，但我心中深藏挽之二字。仙子便如此唤我吧！”

挽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是王寻曾经的情语，亦是她珍藏的信念，可惜世间万物，失去的，永不回转，所谓挽留，不过是自欺欺人。

“挽之妹妹，仙班无你，是天庭失察，安心去吧，愿你在下一世里，岁岁安康，时时欢愉。”说着，绿儿便俯身一拜，心中无尽喟叹。

片刻之后，她催动灵石，将女鬼身上的怨气尽数吸入灵体，任那滔天怨气，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幽幽灵光自指间萦绕发散，照耀着无尽苍穹，温暖而慈悲。城中百姓纷纷抬头，仰望着那绚烂的霞光，一时不知为何，积压的阴霾竟一扫而空。

或许，绝境之中，希望还在。

不远处，鱼日俊朗的身影缓缓走来，脸上的笑容灿烂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