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太阳依旧惨兮兮的，尸臭味更重了。

　　李虔靠在城墙上，身边倒着几十个燕军守军的尸体，昨晚上突厥人 有突袭了，他好像很急切，很急切的要攻下这座烽骨堡，这让李虔笃定了设想：突厥人快撑不住了，这些倾巢而出的突厥人一定收到了突厥王帐遇袭的消息。

　　“哼，这群狼崽子，这下知道厉害了。”

　　何游禄在城墙口犹豫了挺长时间，他看到了李虔疲惫的阖眼靠在城墙上，心中泛起不忍。二十多天了，她就没怎么休息过，纵然是铁打的汉子，也该撑不住了。

　　让她休息一下吧。何游禄本想着一刻，一刻之后就叫醒她，可没成想，李虔阖眼不过几分的时间，就从地上爬起，“老何！准备的怎么样了？马喂了吗？”

　　何游禄踟蹰着走上前去，隐在城墙之后，“能吃不能吃的马草都给喂了，行不行就是这样了。”

　　“陷阵骑，就没有不行的。”

　　李虔从城墙走下，烽骨堡中央的空地上的燕军围成了一个圈，他们都带着白色面巾，圈中央，是一座黑色的小山——战死燕军的尸体堆成的小山。这些尸体必须烧掉，这些尸体若是腐烂，城中疫病传染的几率会大大增加。于辰站在一旁，手里举着火把。

　　士兵见到李虔走了过来，适时的让开一个缺口。李虔看着眼前堆积成山的尸首，有些说不明的酸楚，这些人二十天前还是活生生的，他们从全国各地赶来，却落得如此下场，“这些弟兄们的名字记下没有。”

　　于辰身边的勤务从怀里拿出一包油纸包裹的物事，那是名册，“都记下了，在这里头。”他将名册递到李虔手边，李虔却没有接下，挥了挥手，何游禄走上来，接过于辰手中的名册。

　　于辰将火把递到李虔手边，李虔犹豫了一下，拿过了火把。她静默的靠近尸体堆成得到小山，周围的一圈士兵都拿起了火把。

　　 李虔强忍眼中热泪，她将火把丢向了那座黑色小山，在火焰接触到燕军尸体那一刻，她大声喊道：“燕军！威武！”

　　周遭的士兵也开始呼喊起来，“燕军！威武！”

　　“燕军！威武！”

　　 他们也将火把扔了下去，眼眶中的泪水一点一点被燃烧的火焰烧成了灰。

　　李觐在一旁的马鹏边上，身侧是他从长安带过来的凉州大马。城中的黑烟直冲天际，他麻木的看着那一条黑色的细线。马上，就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那黑烟中的一分子了。

　　人生在这世道，当真没得选。

　　骑兵列队，三十名骑兵，四百名步兵将烽骨堡挤占的满满的。李虔站在那四百名步兵队前，他们的盔甲已经擦拭过了，但还是有除不去的血迹。烽骨堡中所有的武器都给的三十名骑兵了，就算如此，骑兵也没拿到全额的战备，每人只有一把马刀保底，连长矛都只有十三柄，弓弩更别说了，只有四张马弓，还缺少弓箭，但这已经是能她拿出的最后的武装了。

　　吴蒙也骑着马，他看着那四百名步卒，有些热泪盈眶的感激。他此来烽骨堡，原本只想取个巧，可是边关热血让他再次回忆起了先时在边军的豪情，这是他意外的收获，从某种意义上，这次边关之行，再次唤醒了他的血性。

　　“宪公子。”吴蒙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属下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

　　“属下希望，凤王殿下能禀明圣人烽骨堡之事，给死伤将士叙功。”

　　叙功？那不是应该的吗？李觐楞了一下，转瞬又想通了。是啊，堂堂一个大燕凤王，被突厥人围困在边关，差点连命都丢了，谁还会给同行的将士叙功？不趁机落井下石就算好了。

　　“吴都尉且安心，若能回到西京，我自会面见圣人。”李觐的语气很轻，但说出的话却是十二分的沉重，对他来说，为烽骨堡将士争取叙功，是天理。

　　李虔检查了一下城墙弓弩手的情况，她将所有的能用的弩箭都集中到了城墙弩手手里，纵然如此，也不过百余支弩箭，情况如此窘迫。

　　城下四百步卒，已经蓄势待发，他们很清楚自己的任务，李虔昨日夜里已经召集了团长、队长，拖出了自己的计划，但她对于皇子被困的政治危机一笔带过，着重强调少部分人突围的作用。

　　军令既下，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四百名步兵整齐的列队，战鼓声越来越大，开始了，搏命的一战，开始了。

　　李虔依旧是带队冲在最前，城墙上的弩手没有射出箭矢，突厥人似是没有预料到烽骨堡内的燕军还有发动进攻的力量，他们慌忙地集结，还没有来得及编成队形，便与燕军接战了。

　　燕军打了突厥人一个措手不及，李虔老练的用横刀刀锋刺穿了一个突厥人的胸膛，排列整齐的战阵冲散了突厥人混乱的战线，燕军士兵在乱军之中冲杀，如狼入羊群。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李虔在心中暗自庆幸，她回过头，朝城墙上的何游禄做了一个手势，后者心领神会，跑下城墙。

　　燕军的攻势维持不了多长时间，李虔心知肚明，她所期望的就是趁着突厥的混乱，让何游禄有机会冲出去。

　　这厢何游禄跑下城墙，翻身上马，他高举着手中的大燕龙旗，身后一众骑兵，虽形貌不甚，却仍有杀气。他大喊一声：“燕军！威武！”

　　何游禄首先策马冲出烽骨堡大门，三十名骑兵，列成整齐的队列，马刀、长矛反射出的光，明晃晃的。李觐身前是吴蒙，身后是一名何游禄指派的老兵，名叫罗嘉恪，李虔提起过，他好似来自黔中道，皮肤黝黑，身材较短，眼中却有无底的杀气。

　　骑兵前进的速度很快，风声、杀声在李觐耳边略过，胯下的马匹由于体力受限，只有半具装，可饶是如此，陷阵骑‘掠如火’的威武之态也极尽的展现了出来。混乱中的突厥人终于反应了过来，有几个突厥人翻身上马，挥舞马鞭向他们冲来，只可惜他们的马匹没有马铠，人也只是穿的皮甲，何游禄策马冲在最前，也最先和突厥人接触，他握紧长矛，在突厥骑兵临近的那一刻，俯下身子，长矛矛尖刺穿了迎面而来的突厥人的胸膛。

　　在骑兵冲入敌阵的那一刻，李觐感受到了，感受到了陷阵骑的威力，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在远离繁华的边关找到了自己孜孜以求的豪情，‘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他今天也算是成为曹子建笔下的游侠儿了。

　　骑兵在人群中突进，三十名骑兵避开了突厥人巨大的步兵前锋面，掠过突厥人的侧翼向南而去，突厥人已经从混乱中回过神来，他们开始用长矛，用列阵的方式阻挡骑兵的侧翼进攻，他们却不知道，这群骑兵的目标就不是进攻。

　　李虔看到那面龙旗迅速的闪到突厥人的侧翼——第二阶段到了。李虔指挥步兵再次向前进攻，突厥人没有意识到她的意图，前锋步兵调走一部分去防御侧翼，这给她能够向前进攻的间隙，现在的突厥人只有两个选择，防御侧翼骑兵和全力进攻李虔，他们选择了前者。

　　何游禄带着那队骑兵略过了突厥人的侧翼，但也仅仅是掠过，没有冲入敌阵，他心中不觉可惜，突厥人在侧翼几乎没有形成密集的防御阵型，这样稀散的阵列，骑兵一轮冲击就可以冲垮他们懂得侧翼，可理智却制止了他，燕军骑兵数量不占优势，体力、补给都劣于敌方，冲入敌阵就是被围困的下场，最好的选择的就是打完就走，否则若是被拖入鏖战泥潭，莫说这三十名骑兵，就连正面四百人的步卒，都会死在外边。

　　何游禄掠过突厥的侧翼阵线，逼退突厥侧翼后，迅速扯马向南奔去，突厥已经察觉了他们的用意，急忙派出一队骑兵追击，可是为时已晚，三十名骑兵策马而去。

　　李虔看到何游禄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暗自的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瞬，精神复又紧绷起来，他们要开始独自承受突厥人带来的压力了。突厥人已经摆脱了最初的混乱，他们开始集结成整齐的队列，压力骤增。

　　“撤！”

　　听到指令的燕军，开始有序的撤退，燕军的撤退并不是彻底的退却，而是有组织的后退，从始至终他们的刀锋一直面向突厥人。突厥人也步步紧逼，他们投入的兵力，已经不是李虔这四百多人能招架的了。

　　燕军稳步后退，突厥步步紧逼。烽骨堡城墙上的弩手向城下紧逼的突厥人射出弩箭，突厥人退却了，只是暂时的。李虔带队撤回了烽骨堡，几乎是在踏进城门的那一刻，李虔眼前一黑，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累了，二十二天的坚守，李虔就没真正阖过眼。她正躺在一片干草上边，甲还没有脱下，战事还没有结束，她抽了抽鼻子，闻到的是脂肪燃烧的气味。

　　唉，还没结束呢。身旁守卫的是于辰，他也是多日为休息过了，眼下一圈青黑。

　　“于队，”李虔开口，嗓音干哑无比，“劳你先替我主持一下，我有点累了，歇会，俩时辰就行。”说完，她再次阖上了眼，任由黑暗袭来。

　　于辰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烽骨堡的安危短暂的交到了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