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若是活着回去，一定得做个好王爷，至少不能再有妻离子散的人，不能再有吃不饱饭的人。”李觐忽然没由来的说了这样一句话，带着笑容，带着期许，带着得以少年的模样。

　　李虔轻笑了一声，“那您先保证自个能活着回去吧。”

　　李觐心顿时沉到谷底了许多，他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感受死亡，现在还在说话，下一刻就不知道会不会活下来，“李校尉，你也别一口一个凤王殿下了，我不喜欢这样，你叫我子宪就行。”

　　“别，这要是让圣人，让御史台知道了，得咬死我。”

　　“那就宪公子吧，这样总行吧。”

　　李虔架不住他一再坚持，就答应改了口。

　　何游禄急匆匆地走上城墙，趴在她耳边低声道：“李姐头，后勤那边出问题了，需要你去看看。”

　　李虔紧皱眉头，立时从地上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事，转头对李觐说道：“忘了说，宪公子，就算没来从军，我也不打算嫁人，我对男人没兴趣，或者说，我喜欢女人。”

　　李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得惊掉下巴，李校尉竟然有......磨镜之好？李觐感到一阵恶寒，可他随即想了一下威风凛凛的李校尉依偎在某个男人的怀中的情景，更是恶寒。

　　李虔跟着何游禄一路走下城墙，烽骨堡内的又增添了新的味道——焦糊味，被突厥人的大火烧塌的病帐残骸还暴露在外，焦糊味浓郁的积压在地面，久久不肯散去。

　　后勤队除了上阵杀的本职之外，后勤队还承担着粮草出入、物资用度、卫生保障，等等后勤问题。队中成员大多事从各地特招来的年轻士兵，其间也不乏女兵。

　　“李校尉。”后勤队队正于辰走了上来，繁重的后勤工作让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疲惫不堪。他领着李虔和何游禄往伤病员临时安置点走去，他边走边用干枯的嗓子说道：“这几日伤员之间的瘟疫情况越来越严重，最开始只是伤寒、风热之类的小病，但由于缺少药材，小病成了大病，最后竟然成了小规模的瘟疫，虽然已经进行了严格的防控，但是再这样下去，剩下八百多人都会染病。”

　　于辰将他们带到了烽骨堡内的一处角落，后勤队用仅存的白布借着城墙，围成了一个露天的病帐。李虔扯开病帐，就要往里走时，却被于辰拉住，往她手里塞了一截白布，“把面蒙起来。”

　　李虔顿时有些心惊，疫病已经蔓延的如此之快了？她围上白布，踏进病帐，四五百名伤病员拥挤的挨在一起。她的到来在病帐之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有几个伤员想起身行礼，被她按了下去。

　　李虔在病帐中巡视了一番，一路无言，大多的外伤伤员都没有上药，贮藏粮食和药材的粮仓早被突厥人一把火烧了，后勤能做的，只有安慰和尽量不让他们的伤口感染。

　　“这还不是最坏的，外伤还可以静养，只要不感染，短期内无性命之忧。最棘手的是疫病。”于辰带着李虔和何游禄走出了病帐，将二者带到一处半坍塌的房子前，“最棘手的在这儿。”

　　李虔掀开帘子走了进去，里头数十个伤病员，精神恍惚，面色发黑，显然是疫病的病征，照顾他们的六个军医也是面色发黑，竟也是染了病。

　　“他们几个都是染了病，就提出在这照顾染病的病员。”

　　李虔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她感觉眼睛里有东西在打转，这些人，从各地被招来从军，保家卫国、上阵杀敌，这么多人命，自己只能看着他们慢慢逝去，多么可悲啊。

　　她走到一个军医身边，那军医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面色发黑，让人看不清容貌。“你从哪的人？”军医主动退让数尺，李虔明白她是怕疫病传染到自己身上。

　　“剑南夔州人。”

　　“我听说剑南烧春酒特好喝，等回去了，给我带上两瓶。”说着，李虔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屋子。月亮很远，将她的面孔映照的有些苍白，她深粗重的深呼吸几下，强忍眼泪。

　　于辰斟酌了几番，还是下决心般的走到李虔身边，“李校尉，有染病的几个病员已经快不行了，估计熬不过今晚，明日火化的时候，您得在场。”

　　李虔点了点头，于辰知趣的退了下去。

　　何游禄走了上来，“李姐头，你去睡一会吧，你是主将，不能垮。”

　　“无妨，我是主将，不能临战时不在前线指挥。”

　　李虔重新回到了城墙上，燕军守军轮番守夜，能得到暂时的休息。李虔冰冷的铠甲靠在冰冷的城墙上，病帐中待死之人的脸，城墙上仍在坚持防守的人的脸，一张张在她脑中闪过，这么多人，怎么办？她下了一个决心，一个殊死一搏的决心。

　　“老何，咱们有几匹马。”

　　何游禄楞了一下，随即回应道：“大概五十匹，二十匹是驮马扛粮食、药材的，战马只有三十匹，再加上小半个月来马草不够，战马也没体力。”

　　“明天你带着几个弟兄和这位凤王殿下冲出去，我会出城找机会挑衅突厥人，你瞅着机会，打出去。”

　　“不行！绝对不行！老子是河南道军务司光明正大召来的兵！是吃军粮的兵！”何游禄急眼了，丢下战友独个逃命？这事他干不出来。

　　“你别急，听我说完。”李虔按住了他，“你冲出去之后，一定要把消息带给灵武大营，我猜王承嗣一定是把主力派到漠北了，不然不会这么长时间都不来援兵，你得冲出去，争取哪怕一千的援兵，只要能守住烽骨堡，突厥人就不可能彻底控制西北官道，只要时间一长，突厥人肯定会退。”

　　“那你让我带这皇子干甚么？”

　　李虔轻笑了一下，“只有把他带倒灵武大营，王承嗣心安了才会无所顾忌的对付突厥人。”

　　何游禄通晓其意，却还是一脸肃重，似是在天人交战。过了半晌，他才开口，“李姐头啊，烽骨堡里现在就八百多能动的弟兄，没箭、没粮食、没体力，这一出去，那马能跑几里路？再者，突厥人已经把烽骨堡围死了，前几日派出去斥候，哪个会过信？这是在赌命啊。”

　　“就是赌，我也不喜欢赌，但现在也没法子了，你把那三十匹战马拿走，剩下二十匹驮马，我们虽然还能杀马吃肉，可再这么孤立无援下去，要命的就不是饥饿，是疫病。我们需要药材，需要物资，就凭这点，你们必须出去。”

　　李虔没有再和他说什么，独自走到李觐身旁，踢了踢他的铠甲，发出清脆的响声。

　　“宪公子，宪公子。”李虔没好气的喊着他。

　　李觐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瞧见是李虔，“李校尉......有什么事？”

　　“宪公子不是一直想见识下武宁军的陷阵骑吗？明日一早，你跟着何副营长出城突围。”

　　突围？李觐听到这两个字瞬时清醒了几分，“援兵要来了？”

　　援兵？李虔苦笑了一下，“没有援兵，只有你和三十名骑兵突围。”

　　“那剩下的人呢？”

　　“守城。”

　　“你们不能跟着突围吗？”

　　李虔正色道：“不能，这儿是烽骨堡，是燕土第一道防线，我们身后就是西北官道的第一个入口，在往后就是整个关内道、京畿道，突厥人已经拿下了丰州，若是连烽骨堡也放弃，突厥主力度过阴山，整个河套都会沦落到突厥人手中，烽骨堡是口棺材，是整个西北河套的棺材，我们这剩下的八百多弟兄就快抬不动它了。再说......”李虔压低了声音，“你的命太重，我们抬不动。你是圣人第六子，大燕凤王，你要是困死在这口棺材里，剩下八百多人，都要陪葬，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所以，你突围势在必行。”

　　李觐心中五味杂陈，自己是来边关戍军的，血流漂橹、马革裹尸，这本是自己所期望，且已经做好准备迎接的结局，可惜啊，一个六皇子的身份，反而让自己成了累赘，“李校尉，咱们交个朋友吧。”

　　“嗯？”

　　“就是字面意思，咱们交个朋友。等你有空，回去了，来长乐坊找我喝酒，我府里还藏着两壶郎官清。”李觐眼中有些酸楚，八百人死守，还要出城迎战，还不知李校尉有没有命活着回去。

　　李虔迟疑了一下，慢慢叉起手，“李虔，李长玦。”

　　“李觐，李子宪。”

　　此时的李虔还不知道，她的这个朋友，将对她的命运产生多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