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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初平二十六年

  初平二十六年正月十四。

  太阳像血一样红,没有一丝云,没有一缕风,尸臭味就这么笼罩在烽骨堡上空。目之所及,皆是黄沙,天空中偶盘旋着的几个小黑点,还是几只准备下来觅食的秃鹫。

  烽骨堡城墙上守备着数百燕军,他们的铠甲放置在阳光之下没有反射出一丝光亮,燕军士兵垂头丧气,铠甲蒙灰,连头发都不曾打理,活像个蛮人。

  李觐隐在矮矮的城墙下边,腰间从长安带来的横刀已经崩了刃,他舍不得扔,就一直带在腰间。他举着盾牌,从城墙墙壁上拔下些箭矢,摸索一下箭身,摇摇头,惋惜般的‘啧啧’两声,转而把那一把箭矢扔到地上。

  “你不要命了?在外头浪什么?”李虔靠在城墙上,拿着一张弩,多日未清洗的脸,让她看起来也像个蛮人。

  李觐歪坐在一队弩手身边,将搜寻来的几支弩箭递到他们手上。燕军弩箭较短,且箭杆较弓箭粗一些,突厥人钉在城墙上的弓箭不能用弩来射击。

  “李姐头,这狼烟都点了六天了,朔方镇的兵也该到了吧。”李觐靠在墙头上,大燕的六皇子,在这六天的守城战中展现了非凡的勇气,拉弓、擂鼓他都上手的特别快。李虔包括其他的中下级军官,都对这个皇亲贵胄转变了看法。

  “快了,快了......突厥人这次动静不小,围城的,大概有五千余人,话说......你杀了多少人了?”

  李觐知道她是在问自己,回道:“不知道,十来个吧,刀砍了五六个,剩下的都是用弩打的。”

  李虔疲惫的靠在城墙上,弩啊,弩手都快没箭了,下次突厥人来袭,他们就该在城墙上御敌了。乌黑的狼烟直冲天际,夕阳血红,若是没有战事,此地应该会印在某个从赶来边关的才子笔下的诗文。

  六天了,突厥人围困了六天,每一天,突厥人都会分出人手,日夜不停的进攻袭扰,他们想用车轮战来消耗燕军守军的精力、物资,李虔早就看出来了,但可悲的是,他也没法子解开这个死局。突厥人围困前,烽骨堡内就已经没多少军粮了,围困之后,情况变得更糟,伤员需要药材,战士需要粮食。军备后勤、临战指挥,一切重担都在她的肩上,可她却对此无能为力。

  这六天以来,突厥人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夜袭、强攻、挖墙甚至还有火攻。突厥人不知道从哪弄来那么多油,也许是肉油,也许是跟伪魏契丹人互市得来的麻油,突厥人把油放进陶壶里,扔进烽骨堡内,一支火箭就让烽骨堡成了一片火海。粮仓、病帐瞬时被大火吞没,为扑灭病帐的大火,救出伤员,几乎耗尽了烽骨堡内仅存的储水量。城中的可战之士,只余不到千人,大部分都被火焰烧伤,失去战斗能力,更可怕的是,烽骨堡内竟然有蔓延瘟疫的征兆,这让本就脆弱的防御力量雪上加霜。

  大燕龙旗还立在城墙头上,黑底金纹龙,虽是染了灰尘,却还一派威严作风,一旁的武宁军旗就没么好运了,红底金纹的旗子,旗杆被人拦腰斩断,也不知道是谁用麻绳又给捆在了一起,比龙旗矮了一大截,半腰上一捆麻绳的样子也很滑稽。

  “咱们还有多少兄弟能打?”李虔半合着眼,困倦猛然袭来。

  何游禄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除开烧伤的、染病的,估摸着能打的估计就有八百多人吧。”

  “八百多人......老何,我要是没了,记得把我送回到朔州,家里爹娘埋在地下,没人照顾,怕他们寂寞。”

  何游禄被这突如其来的‘遗言’弄得有些发懵,楞了一下,随即展开尴尬的笑容,“给爷爬,那么多人,你想着一死了之?张老头得送回洛阳,她闺女还在等着爹爹主婚;陈龚得送回河东,她老婆带着俩孩子,不容易;罗嘉恪得送回黔中,他儿子还等着他呢,还有刘义辉、宋文仲、赵亦丁......你可不能死,你得跟这老子把这些个人都送回家。”

  李虔疲惫的扯了个笑脸,她知道老何是在安慰她,“行行行,送回家,我还不能死,这里头还有个要命的凤王殿下,他要是死了,这里头剩下多少人,就得死多少人。”她用手指狠狠的点了点屁股下边的城墙。

  “他死不了,命硬着呢,”何游禄笑得更开怀,他盯上了李虔腰间的水袋,“有水吗,给我来一口。”

  李虔接下腰间的水袋,何游禄拔开塞子,伸直了脖子,里头只滴下来两滴水珠,可这对于在太阳底下鏖战的汉子来说,无疑于流响清泉。

  远处的黄土地上出现了许多个移动的黑点,他们移动的很快,何游禄隐在城墙之后,看到是黑压压的一片突厥人,瞬时拉紧了弩弦。

  “突厥人上来了。”何游禄卯足了劲,大喊了一声。城墙上数十个士兵都警戒起来,弩手拉紧弩弦,发出细微的弩臂抖动的声音,李虔也睁开了眼拿起一旁断成两截的长矛。

  李觐狠狠的啐了一下,“他娘的,这群突厥人一个时辰前才来过,怎么他们不休息吗?”

  “他们就是想耗尽咱们所有的物资,”李虔朝那群慢慢接近的城墙的突厥人扬了扬下巴,“他们之前进攻的样子,根本就不是尽全力攻打,每次派出百十来人,车轮战,这群恶狼学聪明了。”

  李虔握紧了那根断矛,“等他们靠近了再放箭。”

  等到那群突厥人行到城下,才从喉咙中低吼出:“放。”

  一次飞出的弩箭只有二十几支,而且不够密集,燕军已经没有弩箭了,突厥人肆无忌惮的爬上城墙,踩着钉在城墙上的箭杆,一寸一寸的往墙头上爬。

  燕军守军把一切都用上了,横刀、盾牌、长矛甚至还有碎石。一个突厥人爬上了城墙,他刚一露头,就被李虔用断矛刺穿了喉咙。这一个人的死亡并没有阻止他们向上攀爬,相反的,突厥人更加疯狂的进攻起来。

  李虔意识到突厥人这次的进攻不是小打小闹,是想一举突破燕军的防守,城墙之上的守军竭尽全力的

  “燕军!威武!”李虔竭尽全力发出战吼,周围的军士也跟着呼喊起来。

  “燕军!威武!”

  “燕军!威武!”

  .......

  李觐从未近距离的感受过沙场豪意,“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他算明白这句诗背后的沉重了。他也呼喊了起来,数百、数千个声音混合在一起,成了一股洪流,足以碾压一切的洪流。李觐成了这洪流的一部分,他在这洪流之中一次次的挥刀、一次次的与突厥人贴身鏖战......

  突厥人的进攻被再次打退了,燕军的伤亡也同样惨重,死伤数十余,防御摇摇欲坠。

  夜幕在一片死寂中降临了,李虔依旧在城墙上——反正她的营帐也被烧了,在哪都一样。

  白日里燕军所迸发出的豪意还存留在李觐体内,经过几天的激烈战斗,他对李虔这个长官的态度变得极为敬重,整个烽骨堡的防御压力,名义上都是李虔在承担,繁重的战事、后勤都没有将她压垮,李觐不由得也对她生出兴趣来,他悄悄挪的离李虔近了些,问道:“李校尉,你是什么时候当的兵?”

  彼时的李虔正在闭目养神,听到他发问,不由得皱了眉头,“初平二十一年,十九岁的时候,签的是五年兵证,今年是最后一年了。”

  “那你今年都二十四了,跟我大姐差了四岁,若是没来参军,也该嫁人了吧,哎,话说回来,李校尉你是为什么来参军的?”

  李虔按乐安眉心,这位皇子着实让她有点烦躁,强忍住给他一巴掌的欲望,回道:“为了钱,我从军是为了钱。”

  李觐莫名有些失落,他本意为李校尉会说出‘保家卫国’‘共赴国难’之类的豪言壮语,没成想,竟是如此的直白。

  “凤王殿下您养尊处优,在外戍军还有专人照拂,素日里吃穿何止是不愁?简直是锦衣玉食,吃遍山珍海味,对于殿下和像殿下一样的出身权贵的五陵子弟来说,民间疾苦只不过是一句写在书上的话。在这烽骨堡里有凭着一腔热血就来参军的人,可大多数都是家中弟弟妹妹太多,需要兄长多挣钱,或者家中出了变故生活实在艰难,想凭着从军的丰厚的军饷来度日的人。”李虔睁开了眼,在月光之下,她的双眼发出奇异的光亮,“那养马的张老头原本是洛阳里做买卖的,开罪了不知洛阳中那位权贵,被罚了五年徭役;罗嘉恪、罗队长没念过几天书,但为了让四个儿子都能上得了学,一口气签了十年的兵证,他身上大小创伤有四十余处;陈龚家在河东朔州,靠近边关,老婆身子不好,带着俩孩子,都指望着他呢.......民间疾苦啊,皇亲贵胄怎会知民间疾苦?”

  李觐想反驳她,却咋怎么也找不出一个字来。

  “跟他们比,我过得已经很舒适了,我家就在丰州,不出意外,就是被突厥拿下的地方。爹爹早年也是从军的,打青海湖的时候死了,娘干不动重活,只能替人缝缝衣裳,娘死后,日子眼看就过不下去了,我就投了军。”

  李觐想岔开这个话题,这个话题让他感觉到有些.....尴尬,“你从军四年,打过很多仗吧。”

  “从军第一年,被分到云中镇,运气不好,当年就打了桑干河之战,打的是契丹和奚人,然后就因此抽调到了中军,之后又往陇右打了吐谷浑,擢了校尉,再然后都是小战,除了这场。”

  李觐更加敬重这位校尉,桑干河之战、征吐谷浑之战,都是恶战,李虔能活下来,足见其能力之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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