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夜烧花烛照红妆

等待了二十多年的大婚终于在元鼎二年末到来了。

卫青身着礼服，微笑地接受着宾客的祝福与庆贺，真心实意也好，阿谀奉承也罢，都在酒中一饮入肠。

这座大将军府，见证过宾客士子踏破门槛的煊赫，见证过门可罗雀的冷清寂寥，今日再次迎来了它的辉煌。当今皇后的亲弟弟、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尚皇上的亲姐姐平阳长公主，亲上加亲，这是何等的荣耀，无疑是一件轰动长安城乃至整个汉朝的大事，皇上皇后亲临婚礼，长安城的贵族、封国的皇亲国戚也闻风而至。

吉时已到，司仪颂诗曰：“韶华美眷，卿本佳人。值此新婚，宴请宾朋。云集而至，恭贺结鸾。昔开辟鸿蒙，物化阴阳。万物皆养，唯人其为灵长。盖儿女情长，书礼传扬。今成婚以礼，见信于宾。三牢而食，合卺共饮。天地为证，日月为名。自礼毕，别懵懂儿郎，营家室安康。荣光共度，患难同尝。愿关雎之声长颂，悠悠箫声龙凤呈祥。不离不弃一曲鸾凤求凰，同心同德不畏华岳仙掌。虽汹涌洪浪，寒窑烛光，难捍此情之坚。比翼鸟，连理枝，夫妻蕙，并蒂莲。夫天地草木菁灵，可比真意佳缘。高山之巍，皓月之辉，天长地久，山高水长。”

新婚夫妇皆是身着玄色礼服，卫青风度儒雅，公主高贵优雅，两人非常相配，真乃天造地设的一对。

两人依次行了沃盥礼，同牢礼，合卺礼，拜堂礼，结发礼，婚礼这才算结束。

这是卫青第二次大婚了，比起第一次的不甘与悲伤，这次迎娶自己心爱的公主，让他心中有了不少暖意。可是望着热闹的酒席与喧笑的客人，他更多的是心绪不宁，沉重与落寞交织。

突然一声少年的呼唤打破了他的胡思乱想，“舅舅！”

听到这熟悉的称呼，他第一反应是“去病？”

回过头来却是太子刘据。他这才意识到，去病已经离世两年了，皇上赐婚时还在感叹去病未及成家就英年早逝。何况霍去病是不拘小节的，而据儿的声音中却充满了谦和温顺，像姐姐子夫。怎么此刻就突然想到去病了呢？

在他冥想的片刻，刘据已经快步走到他的面前，后面是缓缓走来的皇帝和皇后。

“给舅舅道喜！”这个男孩脸上挂着少年人特有的喜悦与兴奋。

刘据是卫青看着长大的，从前刘据还是个小娃娃时，卫青每次进宫都要把他抱在腿上逗他玩一会儿。此刻见到他，卫青心中的阴霾散去不少。

卫青摸了摸据儿的脑袋，接着又和刘彻、卫子夫以君臣之礼相见，接受他们的道喜。

刘彻笑着说：“卫青啊，朕这次把姐姐交给你了。你可不许亏待她！”

“陛下放心。”

“好！那朕和皇后、太子这就回宫了。”转头大踏步离开。

卫子夫则回头低声对卫青道：“弟弟，此番娶了心中所爱，姐姐只愿你婚姻美满、生活幸福。”

他抬眼注视着姐姐，子夫秀美的眼睛中饱含温情，似乎洞察了他的心事。

“请姐姐放心。皇后与太子在宫中也要多保重……”

天色已晚，帝后离去后，众宾客也纷纷告辞。他虽然饮了不少酒，仍然不失礼节地一一送别客人。

最后一批客人离开了，卫青犹自立在府门前，眼前装扮得喜庆无比的大将军府似乎有些不真实。这一天是自己盼了多少年才等到的呀。这二三十年间的旧梦融化在红绸和红烛中。酒微醺，这片一派喜气的海洋包围着他，将他摇荡。

卫青发了一会儿呆，直到来了几个侍女提醒他，“大将军，时候不早了，快回房间歇息着吧。公主还在洞房等着您呢！”

“好。”卫青如梦方醒，点头答道。

他转身快步穿过熟悉的外庭，迫不及待想见到心爱的公主。

平阳公主此刻正坐在卧房的床榻上，她听得门外人声逐渐散去，想必卫青很快便送客回来了，她心中不禁怦怦直跳。

她和卫青是几十年的旧相识了。那个谦卑的少年骑奴、英俊的青年将军、稳重恭顺的大司马，曾为她驾车、为她舞剑、为她守护一个安宁的世界。这些年他们相知相爱，也曾有过误会争执，却从未有如今这般真正成为夫妻。

“今天他会如何待我呢？”公主一边期待，一边担忧。

她何尝不知，这些年卫青心中的苦。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沉思中的公主猛然惊觉，那个熟悉的卫青以这样陌生的方式站在她的面前。

卫青此刻也怔住了。

房间里，一根根红烛跳动着温柔的火焰，映红了公主那张秀美的脸庞。她细长的黛眉被描画的正好；眼波盈盈流转着光彩，也流露出几分期待和慌乱；晶莹挺翘的小鼻子下面是微抿的小嘴，似乎在微微颤抖；她的粉腮氤氲了酒水的醇香，红扑扑的甚是迷人。

岁月似乎不曾在公主身上留下痕迹，她还是那个端庄美丽的女人。卫青仿佛觉得自己面前的是二三十年前的公主。

“主人！”

卫青没有迈开一步，便双膝一倒，朝公主跪了下来，一如他做奴仆时的规矩。

“夫君！”

平阳公主大吃一惊，不禁淌下泪来。

她快步走上前搀扶起卫青，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知何时，卫青也是泪眼迷蒙。两个人透过朦胧的泪光，深情地四目相对，又喜又悲。

终于，卫青打破了沉默，开口道：“公主，卫青没能在初战告捷、封侯进爵的少年得意之时娶你，又没能在功成阗彦、官拜大司马的鼎盛辉煌之时娶你。时至今日……”

卫青低头叹气，不再言语。

“时至今日，匈奴远遁，海晏河清，”公主接过话来，“只是皇上已不再是奋发有为的少年了。你身居高位、手拥重兵，怎能不引来猜忌？外廷风云时变，去病离世，近年来又不乏小人当道；内宫波谲不定，子夫昔日美貌难敌今日新宠，皇后如履薄冰，太子小心翼翼……”

“公主……”卫青凝望着妻子，她的大气与睿智再次折服卫青。

“卫青，你想用军功赢得爱情，为爱而娶我。可如今赫赫军功反成累累负担，娶我是借公主之势以固太子之位的政治联姻。我深知你心有不甘。可是你要明白，无论外人如何评价我们的婚姻、无论我们所有人在岁月中如何改变，我们两个人的情意是不曾变的。正如你当初所言，只要拥有这份感情，此生便值得了。即使你的辉煌已经成为过眼云烟，你依然是令我骄傲的上将军，是我大汉的擎天一柱。”

“公主果真是卫青的知己……”卫青双手捧着公主的脸喃喃道。

“如今我们只要好好过日子就好了，只要你好好的，皇后和太子一定无恙。”

公主凝望着卫青，她的话给卫青吃了一颗定心丸。

卫青微笑点头：“公主说的是。卫青不该在今日新婚之夜搅了公主的兴致。”他又深情地说，“其实，我总觉得，卫青儿时寄人篱下，受苦受难，都是为了遇到公主；初入朝廷，受尽嘲讽与白眼，都是为了出人头地、守护公主。今日终于娶得贤妻，便此生无憾，再无他求。”

平阳公主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这个男人的脸颊，这是一张饱经风霜而坚毅的脸。那双令匈奴人不寒而栗的眼睛此刻为她流泪，她心疼地轻轻为他拭去泪痕。

“我只怕你嫌我如今年老色衰了呢……”公主娇嗔道。

“怎么会！”卫青急忙打断，“你依旧那么美丽，无论什么时候，在我心里你都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说着，卫青拉着公主坐在榻上，仔仔细细凝视她。似乎是从前不敢抬头看公主，今日要全部补回来。“倒是我这些年军戎生涯，已经垂垂老矣。”

公主微微一笑，倒在卫青怀中，“我们都变老了……但是不要紧呢，我们从未错过彼此最好的年华，还有今后余生可以共度……”

“嗯。”卫青温柔地亲吻了公主的秀发。此刻，将公主拥抱在怀中，他终于真正感受到了幸福。

铜镜前，卫青替公主卸下金钗珠簪，她柔软的长发缠绕在他的指尖，在手掌中流淌。

他把下颌搭在爱妻的肩上，凝望着铜镜里二人紧密相拥的身影和新婚妻子桃花般美丽的笑颜，笑了半晌，情不自禁流出泪来。

“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哭起来了。”公主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问。

“突然回想起第一次成婚的夜里，我在你平阳府门前哭了一夜……”卫青自嘲地挤出笑容。

的确如此，曾经有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流泪至天明，曾经多少次哀叹此生情爱已断，可我们还是用伤痕累累的手拾起碎成一地的梦，小心翼翼地藏进破碎的心中，任凭岁月千疮百孔，也不愿忘记与你在天地之间许下的誓言。

“从我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你。这个少年时代的梦想，在卫青不惑之年终于实现了……”

婚房中的红烛跳动着欢欣的火焰，滴落下幸福的泪。他们拥抱着对方，一边享受，一边泪流。过去种种辛酸，终于已蜕变为此刻终成眷属的甜蜜；旧日苦涩往事，终于已酝酿成今日床榻间的夜语回忆。半生岁月为抵注的一场豪赌，终于赢得了往后余生的长相厮守。愿此间，山有木兮卿有意，日月星辰恰似你。愿此生，春秋与天地，眼中唯有一个你。苦乐悲喜，得失中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