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

一连数月，卫青都会来平阳府拜访，他总是寸步不离地陪着平阳公主，直到夜色已深才回去。过了许久，公主渐渐开始同卫青讲话。

“我从小便是父皇母后的掌上明珠，是皇上弟弟最喜爱的姐姐，是才智心怀都不输男儿的皇家公主……如今竟是这般下场，孤苦无依……”

“公主，皇上和皇后都是你的后盾，你切不可如此感伤！”卫青叹息，“更何况，你还有卫青，我会一直跟随陪伴公主的……”

平阳公主只是摇摇头，脸上看不出悲喜。

卫青把她拉进怀中，捧着她的脸认真道：“公主，等襄儿的丧期过了，我便向皇上请旨娶你为妻！”

公主怔怔地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仍是摇头。

“公主！是不是卫青的这番话来得太迟，你早已失望了……”卫青悲切地说。

“我确实是失望了……并非对你，而是对命运……”她的声音苍凉而平淡，“我不敢再奢望幸福了，恐怕希望过后又是一场空……我只想这么安安静静地任岁月和生命流逝……”

可是这一次，卫青再不愿舍弃这份感情了。他仍是每天陪伴公主，直到曹襄的丧期过去，可每一次提及成亲，平阳公主便会拒绝。

见卫青的眼睛里流露出痛色，她长叹一口气道：“你随我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卫青跟着平阳公主进了她的卧房，公主从案上拿起一个匣子，“打开看看吧。”

“这是……”

“夏侯颇自裁前留下的书信，前段时间送来的。”

卫青很疑惑，他犹记得公主的第一任丈夫曹寿去世前给他留了一封信，怎么夏侯颇也留了书信？他很惊诧地接过来看，信的内容却让他大吃一惊。

在信中，夏侯颇坦言，当初求娶平阳公主，是听从了刘陵的建议。娶到一位高贵的皇家公主是一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他后来才得知，当初长安城里盛传的公主与卫青的流言，正是刘陵所为。她的目的正是为了离间卫青与公主，进而离间卫青与刘彻。若是卫青与公主执意结亲，淮南王真的会联合各诸侯起兵进京，勤王卫道。而她劝说夏侯颇娶公主，也是看中了夏侯颇的封地距离淮南最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夏侯颇在信中很是感叹。

“刘陵……她竟然如此狠毒？”卫青惊骇。

平阳公主颔首道：“她果真是个非同一般的女子。当初你在平阳府为奴时她便注意到你了。如此高瞻远瞩的目光和深谋远虑的思量，非常人所及。”

卫青点头赞同。

“可那又如何呢？你说人的命运，怎么就如此薄凉？刘陵是个了不得的女子，却成了父兄叛乱的牺牲品。她为了勾结朝中大臣，将自己的身体送到别人的床上，有多少男人喜欢她的美色，却无人真正爱她。青春逝去，只换来身败名裂……夏侯颇也是可怜，他虽然纨绔，也并不坏。他本可以一辈子做一个风流富贵的侯爷，只因名利冲昏头脑，婚姻不幸，甚至招来杀身之祸……”平阳公主叹息，“如今斯人已逝，我亦不想恨他们，只是觉得悲哀……就连我，不也是如此悲凉。我心比天高，却是半生蹉跎，无从归宿……人这一生，所求无数，究竟有何意义呢？不过是最终化为一抔黄土罢了……”

卫青看着公主的痛苦迷惘，心疼不已。冬季的黑夜来得早，夜色渐深，公主那幽深凄凉的眸光隐匿在阴冷黑暗中，愈发悲凉。卫青在房中点起几根蜡烛，又生了一炉火，房间里这才有了些光亮和温暖。

“公主你看，这火光也正如人的生命，总是会归结为冷寂，可它曾经绚烂过，耀眼过。这生命便是值得。”

卫青拉着公主的手，注视着她的眸子，轻声说：“卫青是一介武夫，只晓打仗的道理。这战场也如人生一样，无论计划再好，也都会有不尽人意之处。就像当年的马邑之围，或是漠北大战……总会有些不虞之事让人扼腕叹息，可是难道这一切都是无意义么？”

平阳公主望着他，一时沉默不语。卫青的那双有些薄茧的大手包裹着她的手，一丝丝温暖从手心送到公主的心里。

“公主，人这一生亦是如此。我们的最终归宿都是埋骨九泉之下，可比结局更重要的是我们活过的一生经历……曾经，你我一再错过，我以为此生将会永远失去你，这一直使我痛苦，但拥有这份感情，我此生便值得了……如今，这份姻缘就摆在我们面前，卫青愿与公主再续旧情。”

平阳公主抬眸，眼含泪水看着卫青，紧紧咬着嘴唇。

卫青笑了笑，转身坐在了公主的床榻上，他从前是绝不会如此大胆的。

“公主想通了么？卫青就在这儿等着，若是公主依旧这么伤感，卫青便不走了。”

平阳公主对卫青的大胆很是诧异，他似乎与自己记忆中那个谦恭谨慎的人不同了。此刻的他已经是一个成熟威严的中年人了，带着一种重回疆场的霸气，反倒是让她飘荡的一颗心稳稳地落了地。她一步一步走上前，轻轻抱住了卫青，泪水从她的脸颊流进卫青的脖子里。

卫青吻舔着公主面颊上的泪痕，他唇边的胡须掠过，让公主有些痒。平阳公主柔柔地注视着卫青，他的眸光闪亮如烛光，他的气息温暖如炉火。她娇小柔软的身躯落在卫青怀中，两人深情相视，终于展露了舒心的笑容……

次日清晨，熹微的晨光中，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平阳府门前。

卫青携着平阳公主的手走出门，他弯下腰，轻轻把公主抱进车厢里，自己则坐在了车夫的位置。

马车稳稳地向皇宫驶去，走得不急不徐。卫青驾车仍是像从前一样平稳，令人安心。平阳公主笑了，她轻轻撩开车帘，坐在了车外卫青的身边。

“公主坐好了，当心啊。”

平阳公主没说什么，只是轻轻依偎着他。长安的街市上依稀有些早出的行人，悄悄打量着他们，低声议论。

“公主还是坐里面吧，瞧着外头人们都议论你呢。”卫青笑着说。

“那你卫大将军夜宿平阳府，又为我亲自驾车，不怕别人议论么？”公主笑盈盈地回答。卫青转头看她，正看到她眼眸里有点点星光闪烁。

阳光爬上皇宫的金顶，晕染了一片红，映衬着湛蓝的天空。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冷风已停，和煦的阳光照耀在他们身上，他们如同一对相伴许久的夫妻。

刘彻听了皇后卫子夫的禀告，点了点头。他早已料到夏侯颇一死，卫青和公主重续前缘便有了眉目，朝中许多王公大臣都知晓卫青与平阳公主的情愫，已经有臣子表态认为大将军可与平阳公主匹配。只是如今两人亲自提出，不知怎的他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高兴。

“嗯，这桩婚事早就该成了。要抓紧时间办，一切按皇姐和卫青的意愿来。”

“臣妾替弟弟卫青谢过陛下。”卫子夫很是端庄得体，公事公办，亦没有太大的喜悦。

“朕这就拟旨，封平阳公主为长公主，着令卫青择吉日尚平阳长公主。皇后以为如何？”

公主仪比列侯，长公主仪比诸侯王。这个封号对公主和卫青都是极有分量的。

“公主这些年遭遇困顿，受了诸般委屈，如此补偿公主，臣妾以为再合适不过了。”

刘彻叹了口气，轻轻握住卫子夫的手，他好像很久没有这样握着她的手了，仿佛时光倒流了多年，“不只为补偿公主，也是为了补偿你们卫家。”

卫子夫抬眸，刘彻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让她百感交集。

卫青得知刘彻的旨意后却是沉默良久。

他年纪大了，早已威风不比当年，建功立业不再属于他；公主亦是如此，历经种种失意傍徨，犹如秋霜下的荷花。他们两个人只想彼此相依相守，共度余生。而刘彻的旨意却生生将这份温暖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政治婚姻。

一方面是拉拢补偿自己，另一方面也是将公主作为一颗棋子安放在了他身边。

他想过面对满城流言蜚语，想过放弃兵权挂印辞官，却没料到刘彻来了这么一手。

恩威并施，果然是帝王驭术，手腕了得。

卫青叹息，不知道这门婚事究竟是福是祸，他的心又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