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世事流水梦浮生

自从霍去病离世，卫伉失侯之后，卫家的风头已不似从前。卫青更加谨小慎微，除了上朝和军营事务，他便在府中深居简出。

一日傍晚，卫子夫突然拜访卫青。

“姐姐怎么来了？”卫青听着外面喊的“皇后娘娘驾到”的声音，急忙出来迎接。

“我若是不来，不知你几时才会去宫里看看我呢？”卫子夫笑道，可话里却有些责备。

卫青很惭愧，这些年他去椒房殿的时候越来越少，许久没有看望姐姐和外甥了。他是独掌天下兵马的大司马大将军，若是再与皇后和太子走得太近，恐怕招人非议……

“姐姐有何事吩咐？”

“夏侯颇的事情，你知道吧？”卫子夫低声问。

卫青有些不快，他点了点头，没作声。

夏侯颇与公主夫妻二人常年分居，夏侯颇在汝阴终日寻花问柳。前段时间，平阳公主不知为何突然回到汝阴，夏侯颇与其父亲的婢妾私通的丑事便败露了。夏侯颇唯恐皇上问罪，情急之下便自杀了。再次丧夫的平阳公主不久前回到了长安。

由于夏侯颇是罪有应得，所以公主不需要为他守丧。公主回来后与卫青见过几次面，他隐隐明白公主此刻的心思，却很是不安。想必姐姐亲自来见他也是为了此事。

“那你有什么打算？”卫子夫急切地问。

“我能有何打算？”卫青叹气，反问道。

“你和公主从前一再错过。如今你无妻，公主无夫，何不……”

“如今我的身体大不如从前。自去病走后，卫家便开始没落了，前些年伉儿的爵位也丢了……”

“正是这样，你才更要把公主拉过来啊！”卫子夫恨铁不成钢地对弟弟说。

卫青有些烦躁。皇室的婚姻永远都绕不开政治！若不是这些，他早就娶了公主，又怎会至此地步？让他更不舒服的是，他最清纯温良的三姐也变了……

“当初姐姐为了成全我和公主，宁可放弃后位。如今姐姐又是为了稳坐后位，逼我娶公主。真是好笑！”

“卫青，我的确是变了，我早已不再是从前的卫子夫了！”卫子夫突然红了眼圈，歇斯底里起来，“若是当初放弃后位，若是据儿只是个藩王，倒也能过得安稳。可是一步登天容易，摔下来便是粉身碎骨！你就算是不在乎你和公主的感情，总要为你的姐姐和外甥想想，为我们卫家想想吧！”

“姐姐！我很在乎公主！”卫青想要发怒，“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让这些污浊之事，玷污了我们的感情！”

“弟弟，你愚蠢啊！”卫子夫摇头长叹。

卫青也转过脸去，不想再说什么，“皇后请回吧，恕臣不送。”

卫青在门前目送卫子夫愤然离去的背影，无可奈何。他正要回书房，却发现回廊拐角处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他的长子卫伉。

“伉儿，过来。”他招手道。

卫伉从小就很多心事，前些年被削了宜春侯的爵位后更是沉默寡言。但在三个儿子中，独他最像卫青。比起卫不疑和卫登那两个软弱不成器的孩子，卫伉不知好了多少倍，卫青仍是很喜爱他。

“你方才躲在那边，在看什么？”

“父亲，你是不是要娶平阳公主？”卫伉怯怯地问。

“别瞎想了，不会的。”卫青仍是很温和。

“为什么？”

卫青不知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他隐约觉得卫伉的眼中有一缕失望一闪而过。他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道：“怎么，你很希望父亲再为你们找一个母亲？”

“既然父亲和公主两情相悦，又何必在意其他？”卫伉斗胆说。

卫青看着眼前的儿子，他已经十三岁了，自己遇到平阳公主时不正是像他一样大的时候么……他又回想起十多年前，也是十三岁的曹襄打着同霍去病比武的幌子让他与公主见面……他暗自苦笑，他和公主的情路也真是坎坷，竟然他们的孩子也要操心……

他拍了拍卫伉的肩说道：“哪会如此容易？罢了，你回去吧。”

卫伉很听话地点点头，走出书房时却犹豫了一下，又转回来。他的嘴唇翕动许久，才低声问道：“父亲，我娘……是不是公主？”

“胡说！你娘早就过世了，你怎会说如此胡话！”卫青有些生气，站起身来。

“那我的生母呢？”

“伉儿，你何出此言？”卫青惊疑。

“很多年前，我和太子表哥在椒房殿里玩耍，无意间听到公主对皇后姑母说，她与您有过一个孩子……”

卫青双目圆睁，诧异地望着儿子。他与公主有过孩子，这并非没有可能……何况当初他与凭儿成亲不久，他就去了战场。收复河朔后，他不想立刻回家，便率部驻扎在河朔，参与朔方城的督建。等他再次见到凭儿时，卫伉已经生下来许久了。家人告诉他，卫伉是早产的，他也没有惊奇。只是如今想来，难道……就连凭儿也瞒着他？

“那公主可有说，那孩子就是你？”卫青焦急地问。

卫伉摇头道：“我没有听完便被太子叫走了，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公主说你们的孩子比太子小一岁。而我恰好是如此。”

卫青的心情七上八下，不知是喜悦还是痛苦。

“既然如此，我进宫问问皇后便知。”

卫子夫在椒房殿听得禀报，心下疑惑，她今日才去见了卫青，还惹得姐弟不快，怎么卫青这又来了？

“姐，有件事我想问你。”卫青很是不安，向卫子夫使了眼色。

卫子夫会意，让宫女们都退下。卫青很是激动地问：“我与公主有过一个孩子是吗？”

“你怎会知道？”卫子夫大惊，当年的这件事公主并不希望卫青知道，她便从未对人提起。

“这么说是真的！”卫青抓着子夫的胳膊，急促地问，“是伉儿么？”

“这与伉儿有何关系？”卫子夫又糊涂了。

卫青便把儿子的话和自己的猜测告诉了卫子夫，卫子夫听罢摇头叹息：“伉儿应当是没有听完整，那孩子不是他。伉儿确实未足月，凭儿生产时我还去看过她。”

“那我和公主的孩子呢？在哪里？”卫青更是急切万分。

卫子夫红了眼圈，低下头默然不语，卫青摇晃着她的胳膊，焦躁地催促她。

“你成亲后，公主受了太大的刺激……孩子在腹中还不足五个月就没了……”

卫青抓着卫子夫的手颓然落下，他呆呆地望着姐姐，仿佛不相信她的话。短短几个时辰里，他经历了数次希望与失望，最终只剩了痛彻心扉。他多么希望他和公主的孩子能够活下来……自责和悔恨一瞬间涌上心头，让他几乎窒息。

卫子夫亦是很难过，她耳畔犹响起公主的话：“你的孩子稳坐太子之位，可我的孩子无名无姓，连个墓冢都没有！你可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无辜的孩子离去，薄情寡义的男人又不在身边，这是何等的痛苦！”

“我知道了，我回去了……”卫青无力地丢下一句话，匆匆离开了椒房殿。

从那以后的许多个夜晚，卫青总是彻夜难眠。他的脑海里全是公主俏丽的身影和温婉的笑容，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她为他喜笑颜开，为他伤感落泪；她赏识他，荐举他，送他出征；她光滑的肌肤，清香的长发，柔软的嘴唇让他永远无法忘怀……

他打开窗子，让那月色倾泻满地。这多么像当年在甘泉宫那一夜的月色啊，明月依然如此，世间却已物换人非……

“公主，娉儿……”他低声呼唤着她，终于明确了自己的心意。

可正当他打算着去平阳府表明心意时，一个噩耗的传来打断了他的计划。

平阳侯曹襄病逝了！

悲痛万分的公主匆匆赶去了封地，协助卫长公主料理丧事，又住了数月才回到长安。

得知公主回京，卫青便去了平阳府。思荷告诉他，平阳公主独自一人在后花园里。

他踏着满地的落叶，缓步向里走去。这是他从前的寄身之处啊，是一座充满回忆的府邸。这些年来，曹寿去世了，曹襄去世了，平阳公主改嫁了又回来了……昔日热闹的平阳府变得寂静了，像是个迟暮的老人……

卫青很远就看到平阳公主，她身着素白的单衣，静静地坐在池塘边，望着那一池残荷。

入秋的黄昏风很大，她却似乎感受不到凉意，心上的寒冷早已让她麻木了。

卫青走上前去，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轻轻裹在公主身上。而后他也在她身边坐下，伸出双臂紧紧拥着她。

平阳公主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动。卫青很是心疼她，她的丈夫出了这等丑事，畏罪自杀，她唯一的儿子又病逝了……他的思绪突然就回到了十多年前，他的兄长和母亲相继离世，他也是这般无助，是平阳公主温暖的怀抱让他走出了阴霾。卫青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更加用力地抱着公主，他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她了，她仍是美丽大方，却也逃不过岁月的雕琢，光洁的额头竟也爬上了细碎的皱纹。

卫青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何况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一句“节哀顺变”就可以抚慰的。他只是默默地陪伴着公主，分担着她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