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雪落空余景桓魂

刘彻到底是宠爱霍去病的，替他遮掩下了射杀李敢一事。毕竟他很欣赏霍去病身上这种胆大任性的气魄，像少年时的他自己。若是太子刘据有霍去病十分之一的威风也好啊，这样想着，他便总是情不自禁把霍去病当成自己的儿子。

刘彻一直很想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霍去病，除了因为喜欢这孩子，也是为了平衡他和卫青的势力，可是霍去病却一再拒绝。他前些年打仗时救下了一个胡人女孩，那女孩大胆热情，也擅长舞刀弄剑。霍去病与她一见钟情，便将她养在身边。

刘彻很是愤怒，霍去病竟然如此看不起自己的公主女儿！他想把那胡人女孩除掉，再下一道圣旨给霍去病赐婚，可一想到当年卫青为了朝廷大局，生生割断了他与平阳公主的爱情，刘彻便心痛不已。这些年卫青与平阳公主在宫廷偶有相遇，那爱而不得的情殇在两人眼眸交汇时流转，都被刘彻尽收眼底。

他不想再让霍去病重复他舅舅的痛苦了。更何况，他那些柔弱娇贵的女儿，没有一个能配得上集英气贵气霸气于一身的霍去病。既然霍去病心有所属，那就由他去吧。如今霍去病与那女孩已有了一个儿子，名霍嬗。

可霍去病却绝对不是一个安分的少年，已经身为人父的他丝毫没有卫青的半分谨小慎微，元狩六年三月，朝廷里又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而这一次大动静的起因则是霍去病的一封奏章：

“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过听，使臣去病待罪行间。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损郎员。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至今无号位师傅官。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臣窃不胜犬马心，昧死愿陛下诏有司，因盛夏吉时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这奏章只有一个意思，就是请求刘彻将自己的三个皇子刘闳、刘旦和刘胥册立为诸侯王，离开长安前往封地。刘彻攥着那奏章看了许久，喉咙里才发出“哼”的一声。好你个霍去病，一个武将，竟掺和起朕的家事来了！朕的三个皇子还这么年幼，能对太子有多大威胁啊？

刘彻把奏章搁置一边，不再理会。可是朝中大臣这次似乎是有意和他作对，以公孙贺为首的一帮老臣重复着霍去病的上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彻看着那些联名上疏的名字，要么是与卫家亲近，要么是有意攀附霍去病，他更是气得胡子颤抖。只有卫青倒是深得避嫌之意，没有跟着起哄。

霍去病这明目张胆之举让卫青看得触目惊心，他仔细揣摩此事良久，便去拜访平阳公主。平阳公主自从元狩四年回到长安后，就一直居住在平阳府，不愿再回到汝阴，她听卫青细细说了此事，一张娴静柔和的脸难得严峻起来。

“公主，你素来了解皇上的心思，不知这次会怎样？”

“大臣们联名上疏，皇上自然会顶不住压力，迟早会妥协。只是……”

“只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去病此举怕是会积下隐患……”卫青看平阳公主有些犹豫，便接下去说道。

“历来的皇帝都不喜臣子与皇室内部搅在一起，去病这次是犯了大忌！”平阳公主压低声音，急急说道，“先帝在位时，曾有众臣联名上表请立栗妃为后，结果先帝勃然大怒……”

“去病实在是莽撞，他杀了李敢，皇上已经为他隐瞒下此事，这次再触龙鳞……”

平阳公主听闻此话，心中一惊：“李敢不是被鹿角顶死的么？”

“这也是我的猜测……恐怕此事并不那么简单。”

“如此说来，去病倘若真的杀了李敢，那可不仅是私杀朝廷命官，他这是明摆着为你这个舅舅报仇，这次上疏又是为了他的太子表弟。皇上提拔去病，封两个大司马，本就是为了牵制你的势力，避免太子有过于强大的外家。如今他这是表明了与你立场一致，你想皇上心里能舒服吗！”

卫青看着平阳公主那深邃的眼睛，这双眼睛与当今天子的眼睛十分相似，平静之下隐藏着深不见底的波澜。

平阳公主的话没错，数月之后刘彻果然是迫于众臣的压力妥协了。刘闳被封为齐王，刘旦被封为燕王，刘胥被封为广陵王。他站在长安城楼上眺望三个儿子离京的车驾，直到云烟迷蒙了他的双眼。他记起儿时送别废太子刘荣哥哥赴临江时也是这般景象，心中涌起莫名的情绪。

但是刘彻并没有对霍去病有任何不满的表示，依旧待他十分亲厚，卫青稍稍松了一口气。毕竟他这个大将军老了，日后国家再有戎事，皇上还是要倚重年轻的霍去病。这个敢说敢做的外甥，受皇上厚待而不受皇上约束，可是比他这个大将军舅舅潇洒恣意多了。他又想到自己这一生，先是割舍了此生所爱，后来连领兵打仗都背负了政治的顾虑，心中对霍去病升起几分羡慕。

可惜好景不长，元狩六年末，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暴病而亡的噩耗从天而降，上至皇帝、贵族，下至士卒、百姓，所有人都愣住了。一颗如日中天的将星竟这样蓦然陨落了，光彩绚烂之后只剩了一片黑白色的冷寂。

霍去病自十七岁上战场，就几乎没有停歇过，常年的长途奔袭战斗拖垮了这个青年将军的身体。人们这样想着，心中满是惊愕、惋惜和不舍。

刘彻悲痛不已，数天吃不下饭，久久才从痛失爱将的悲伤中恢复过来。他赐霍去病谥号曰“景桓”，并下令将霍去病葬在他的茂陵，将墓冢建成祁连山的形状，以纪念他的丰功伟绩。

送葬的那天，刘彻调集边地五郡的军队为霍去病送行，长长的队列从长安一直排到茂陵。那一天，长安城里降了一场鹅毛大雪，空中回旋的雪片与风中的白幡无休止的飘荡，仿佛是霍去病的英灵在诉说着最后的不甘。白茫茫的一片印在每个人的心头，冰天雪地冻结了悲伤，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蔓延在四肢百骸。

霍去病一直都是卫青的骄傲，他离世后，卫青似乎一下子衰老了十岁，他闭上双眼，似乎还能听到霍去病在对他笑。

“舅舅，我要骑马！”这是四岁的霍去病。

“舅舅，我要和你比剑！”这是十岁的霍去病。

“舅舅，我什么时候才能去打仗啊！”这是十三岁的霍去病。

“舅舅，你的嫖姚校尉回来了！”这是十七岁的霍去病。

“舅舅，舅舅……”

往事如烟，偏偏依旧那么清晰，不肯放过尚在世间的人……

这世上总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霍去病的死给卫家很大的打击，可第二年年初，卫青的长子卫伉也出事了。

卫伉被卷入了一个假传圣旨的案子，坐“矫诏不害”，被除去了宜春侯爵位。卫青气得许久说不出话来，卫伉还是自己最看好的儿子，竟也如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父亲，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卫伉很是委屈，“那日我出了博望苑，便被一个公公拦下，要我把一封信交给宫门口的一个大人……”

卫青并不想仔细听儿子分辩，他自然知道卫伉没什么坏心，只是太不谨慎罢了……

“不必再说了，你本就没什么功劳，这爵位丢了也不亏。以后凡是小心便是。”卫青无可奈何，也不再深究。

他不求儿子有多大本事，享多少荣华富贵，只要一生安安稳稳便足矣。或许没了爵位的累赘，反倒是件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