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浩荡百川新旧色

时光荏苒，卫青来到平阳府已有数月。入冬以来，刘启的身体每况愈下，人们心里都明白，皇帝恐怕熬不过寒冬了。长安城的气氛正像这严冬一般肃杀。平阳公主更加频繁地出入皇宫，每天从宫里出来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

卫青已经很习惯他的差事了。每日清晨迎着冬日冷阳或是踏着长安落雪送公主入宫后，他便捧着竹简等在宫门口。待到黄昏时分他再驾车迎公主回府。

这天傍晚，长安城又飘雪了。公主脸上的表情格外凝重。她向卫青伸出手，卫青熟练地握住公主的手，用另一只手托着公主的腰扶她上车。卫青注意到公主的手很凉，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青儿，我们去灞河边走走。”

卫青娴熟地驾驭着马车来到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这雪下得更紧了，雪片在空中飞舞盘旋。举目望去，唯有白茫茫的飞雪、光秃秃的枯黑柳树和灰蒙蒙的天空。

卫青替公主拉紧了披风，一只手搀扶着她，一只手为她撑伞。两人默默无言地在灞桥风雪里漫步。灞桥下是冰冻的河水。

“卫青，我父皇将不久于人世了。”平阳公主红了眼圈，轻轻靠在卫青胸前。卫青不知用什么语言来安慰她，便伸手把她拥得更紧来安抚她那颗发抖的心。

“作为父亲的女儿，我为他的病而心痛担忧，为他行将离去而悲痛不舍。可作为大汉的公主，太子的姐姐，我必须抛弃寻常百姓儿女的情感。一代皇帝大行，便是新一代帝王走进历史的风浪中。大汉即将到新旧交替时期，权力更迭、格局更化在所难免。陈旧将伴随严冬而消逝，新的生机却在这严寒重压下萌芽。长安，正像这河水一样，平静的坚冰下，却是激流涌荡！”

这年冬天，西汉第四位皇帝刘启驾崩，谥号曰孝景。年仅十六岁的太子刘彻即位，始创年号建元。

天地自然便是如此，生命的消逝中孕育着新生，寒冬散去便迎来新春的萌芽。一切都在永恒的规律中循环往复。人事也是如此，先帝崩殂后便是新君即位、更化改制；老人的生命油灯枯尽也伴随着新生儿的诞生。

刘彻即位后，迫不及待地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与以窦太皇太后为中心的旧朝遗老产生了不少矛盾冲突。

再说平阳府的卫家，卫少儿在这年诞下了一个男婴，他的父亲是小吏霍仲孺。因忌惮平阳侯和平阳公主，不敢承认与平阳府的侍女私通，这孩子便以私生子的身份来到世上。好在卫少儿也不以为意，坚持抚养这孩子。孩子生下来身体有些弱，贫苦的下层人家，不敢对孩子有什么奢望，只求他能健康平安，便取名“去病”。平阳公主并没有因此降罪，只说了句“孩子生下来就在府里养着吧”。

入春以来，平阳公主又忙起来了。平阳府的乐班谱新曲、编新舞。卫子夫在府里的歌姬中清新温婉、舞姿曼妙、歌喉婉转，平阳公主很是满意。看着这些美丽可人的女孩子们，她想象着若是给她的皇上弟弟献上这样的歌舞，弟弟不知道该多高兴呢！

可是初登大宝的刘彻却一直处于郁闷和愤怒中。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朕是皇帝还是他们是皇帝？朕堂堂大汉天子，还要看老太太眼色行事！连朕的恩师都被逼死狱中！还有那阿娇，没有一点母仪天下的皇后气度，搅得后宫鸡飞狗跳！”

平阳公主静静地听完弟弟的牢骚，拍拍他的手臂轻声说：“弟弟，无论是朝廷的儒术黄老之辩，还是后宫的帝后之争，归根到底是你和祖母的权力争夺。可是弟弟你还年轻，还愁熬不过祖母吗？”

“哈，姐姐，你可真会说大实话！只是不知道朕要熬到什么时候！”

“皇上，对祖母、皇后不妨让一让。有足够的气量和胸怀才能坐稳这大汉江山！”

“姐姐言之有理。”

卫青在平阳府时间不短了。每当闲暇时他便孜孜不倦地读平阳公主房里的兵书。这天晚上卫青像往常一样去向公主换书，却被思荷拦下了。

“卫青，侯爷回来了。”

卫青踟蹰片刻答道：“那我改日再来吧。”

“等等，公主方才还说想见你呢。待我去通报一声。”

听了思荷的禀报，平阳侯曹寿的脸上闪过一丝怀疑。

平阳公主淡淡地说：“噢，我正要告诉你。前段时间我新收了一个骑奴，是府上卫嬷嬷的儿子。”

“我一回来就听下人说了，公主近来对一个小骑奴甚是恩宠啊！”

平阳公主仍是淡笑着回答他：“我看此人非池中物，日后定有用处。”

夫妻二人正说着，卫青进来了。

“卑奴卫青，拜见侯爷、公主。”卫青俯首叩拜。

“你就是卫青啊，有何事？”曹寿看卫青虽然长得挺拔，但仍旧像个孩子。这孩子能有什么过人之处？曹寿有些不可思议。

“回禀侯爷，卑奴日前向公主借了一卷书，特来归还。”

“卫青，你起来吧。”不等曹寿发话，公主便接过卫青手里的书简开口道：“卫青，你看书可真快，才一年不到，我这里的书都快被你看完了。”平阳公主瞟了一眼曹寿的脸色继续说：“不知你看了这些书有没有自己的想法，本公主倒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小人愚钝，略有浅薄之见。但既是公主问，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我朝立国以来，国力日强，可为何对于北方匈奴却往往败多胜少、损兵折将？”

“恕小人直言，卑奴以为我汉朝在战略、战术与军备上均不敌匈奴，故……”

“你好大胆子！”曹寿震惊地喝住他。

“君侯别急，且听他说完。”公主示意卫青继续。

“回公主、侯爷。在战略上，我朝历来采取和亲政策，以女人和财物换取片刻安宁。即使有战争，也是边邑的小规模防御。我汉人为农耕文明，而匈奴却是游牧民族，他们平时便以狩猎为生，扰掠边民对他们就如同打猎一般。汉朝的进贡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会让匈奴愈发贪婪！这是其一。

“其二在于战术。汉朝军队多为步兵作战，长途奔袭困难且受辎重限制。而北方是广袤的草原和匈奴铁骑！没有机动灵活的骑兵，就无法与匈奴抗衡。

“其三，若打造骑兵部队，需良种军马、兵器。卑奴早年听说匈奴马夜驰千里、刀剑削铁如泥，这都是我们不能比的。

“汉朝历任先皇与民休息。时至今日内战平息、国家富足，已经具备了反击匈奴的先决条件。如果我们能有装备精良的精锐骑兵，主动对匈奴发起正面战争，便能攻守易形，击败匈奴！”

卫青讲完这番慷慨激昂之辞，别说是曹寿刮目相看，就是素有大志的平阳公主也暗暗称奇。

“卫青，你这想法很好。这番话，颇有些大将之风。”公主称赞道。

“公主谬赞了。卑奴少时经常听人们讲起边境战争的故事，这些日子又看了不少书，这才有了些浅薄之见……”卫青谦逊地回答。

“公主，这卫青也真大胆……”卫青走后，曹寿说道。

“是大胆，也很有道理。”

“难怪公主格外厚待他。”曹寿的话里有些醋意。

平阳公主正色道：“皇上登基以来，求贤甚渴，可这朝中大局却一直被太皇太后和她的一帮崇尚黄老的旧臣把控。皇上需要他自己的人，我这做姐姐的岂能不为弟弟分忧？皇上年轻气盛、雄才大略，非常之世须待非常之人啊！”

“这么说，公主是想把他引荐给皇上？可是前些日子，丞相窦婴、太尉田蚡均被罢官，御史大夫赵绾、郎中令王臧也在狱中自杀。这些儒生尚且下场凄惨，更何况是个主战的奴才！提拔他谈何容易，到时候惊动了东宫老太太，要向我平阳府问罪该如何是好？”

“的确是不容易，可皇上不能没有心腹。我已经想好了，卫青的姐姐卫子夫是个不错的歌姬……”

曹寿这才明白公主的意图，立刻奉承妻子：“公主高妙呀！提拔一个奴才不易，可宠幸一个女子，连带提拔她的家人倒没什么不妥。”可他一向胆小怕事，又嘀咕道：“只是皇后她们能饶得了咱们平阳府吗？皇后背后可是大长公主和太皇太后呀，我们得罪不起……”

“皇后么，她和皇上成亲这么久也不见怀上龙胎，整天求方觅药，挥霍无度。有这些钱倒不如充作军费。我就算是效仿皇后的母亲馆陶长公主，为皇帝物色美人，又能怎样？难不成守着一个不能生育的皇后，那汉室还如何绵延子嗣？”

屋子里安静片刻，夫妻俩皆是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公主才缓缓开口道：“她们在后宫再怎么翻云覆雨，也不能忘了究竟谁才是这汉家天下的主人。后宫的风云诡谲不亚于朝廷，若是卫子夫当真能在后宫站稳脚跟，这不论是对皇上和卫家，还是对我们平阳府，都是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