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策反笼络
云间霹雳一声，地面刀光万道。无心与紫衣侯穿行于刀林剑雨之中，不消片刻便将被毒蜂侵害过的黑鳞军斩裂成了碎块。
冲破第一层包围之后，他们进入一处名为「鬼鳄涧」的沟谷中。此涧深陡宽阔，两岸杂乱的草丛里，有嗜血的鬼鳄出没。鬼鳄号称魔域最凶残怪物，皮肤坚硬如铁，四肢修长，身长约二丈。它们体型虽大，体重却十分轻盈，行动敏捷，满口尖牙的大嘴可咬断石头；肤色斑驳如石，可随环境变色，擅于伪装成巨石伏击猎物。
无心足尖点过一块岩石，忽见脚下石头化身鬼鳄迅捷一动，对着他张开血盆大口极力咬合，而他猛然旋身跳跃至附近沙地，低头见衣摆缺了一块。转眼间，方才的鬼鳄又消失不见。
紧随其后的紫衣侯见了方才惊险了一幕，提醒道，「小心，鬼鳄神出鬼没，一不留神就会被它们一口吞入腹中。」他说这话时，正巧看见一队紧追他们而来修罗巨蜥骑兵正遭十数只鬼鳄围攻，霎时间，惨烈的悲鸣声响彻山涧。岸边草丛窸窸窣窣摇动，只见又一群鬼鳄被血腥引了过去。
「这群鬼鳄倒是帮了大忙，完全不用担心追兵了。」紫衣侯以折扇指向前方草丛掩映的山壁说，「我们往前，千室洞就在那片赤蓬蒿里面。」
千室洞中有一条密道可通往临近画雪山庄的云蟠林，安全且便捷。
此洞洞口狭窄，仅容一人俯身通过，经曲折的长道走入洞内，眼前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大洞中有千百小洞井然有序地排列，璧上还有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石梯连接各个小洞。小洞皆是人工挖掘，像建在山壁上的一个个小房间。在数千年前，此洞曾作避灾之用。
他们来到此地时，白发仙已在洞内等候。
打开机关门，三人进入密道之后，无心问：「画雪山庄那边可有状况？」
白发仙答：「暂无异动。玙国公所率领的援军已在云蟠林对面山头等候，在见到主君之前，他不敢妄动。」
玙国公曾随叶鼎之东征西伐。在十二年前，叶鼎之离世之后，他归隐山林，不问朝事。直到今年无心继任，又再请他出山统领王军。
紫衣侯说：「黑鳞军进军如此神速，可见他们必定为这一战筹备已久，志在必得。」
这一战左丞确实筹谋已久，从无心继位那日便已开始。他们有一计划，先是给萧瑟安上祸国妖孽的罪名，说魔王受萧瑟迷惑，然后以擒拿萧瑟为名出兵，实际上是想挟持魔王。他们打算在成功挟持魔王之后，反诬王军统帅玙国公谋反，杀之以夺取王军军权。最后对外宣称无心受狐妖所害，神智不清，将他软禁起来，从此「名正言顺」掌控天外天。
然而，左丞这计划没有想象中顺利。
沉思片刻，无心说：「我想拆散黑鳞军。」
紫衣侯与白发仙疑惑道：「此话何意？」
无心说：「用黑鳞军的人打黑鳞军。」
白发仙提醒道：「黑鳞军是向家一手组建的军队，高层全是向家亲属。」
洞里特别寒冷，阴风凛凛，无心打了个寒噤，说：「就是这样才更想将他们拆散。黑鳞军人数虽不及王军一半，但他们是一条心的。王军由几支军队合并而来，还在整顿之中，若是打外战还能齐心对敌，打内战则人杂心散，优势全无。」
紫衣侯赞同道：「若能不费王军一兵一卒就将黑鳞军打散，那当然很好。但是，该从谁下手？」
无心问：「黑鳞军副统领朱不笑，你们觉得如何？」
此人紫衣侯颇为熟悉，他评论道：「朱不笑乃向楠内兄，他贪财嗜酒好色，无人不知，却是魔域数一数二的将才，能力远在向楠之上。可是，朱家与向家是世交，又是姻亲，两家素有来往，且朱不笑与向楠有二十年交情，若想说服他转投我方，并非易事，搞不好还会被他摆一道。」
「那可未必。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无心笑道，「多思无益，一试便知。贪婪之人自有可爱之处，总有价位可令他动心。」
「这是打算贿赂朱不笑？」白发仙脱口而出。
「此言差矣！」无心义正辞严地驳道，「我这叫不惜代价招揽人才。」
这是跟萧瑟那小狐狸学的吧？念及萧瑟，紫衣侯暗自叹了一声，说：「今早我与白发在瓶山遗迹见过向楠，他要求我们协助他抓捕萧瑟。我们答应他才肯放我们进廊玥镇。」
无心觉得实话相告也无妨，于是坦言道：「我和萧瑟在紫叶林逗留了一夜，早晨与他分开时，并未询问他去向。我猜他现在可能在紫叶林，也可能去了陨星谷，去廊玥镇，去飞燕林，还可能会来鬼鳄涧。」
紫叶林、陨星谷、廊玥镇、飞燕林、鬼鳄涧这范围太广，说了和没说有何区别？白发仙想了想，微微皱眉道：「也就是说，主君也不知道萧瑟身在何方？」
无心有些许无奈，「不知。腿长在他身上，他爱去哪，我怎管得着？」想了想，他又说，「既然向楠想知道，那你就告诉他，萧瑟很可能还在紫叶林。」
紫叶林是什么鬼地方，他们自然清楚。这话真假难辨，乍听就像骗局，紫衣侯说：「向楠大概不会相信。」
无心意味深长地说：「信与不信是他的事。心有萧瑟，无处不萧瑟。放下执念，珍惜性命。」
听出言中恐吓之意，紫衣侯与白发仙一阵无话，只觉洞内冷风徘徊，呼呼作响，越发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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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离开紫叶林不久，黑鳞军也随之撤离。而萧瑟与唐莲雷无桀也趁机离开了紫叶林，来到鬼鳄涧西方的墨石遗迹里。
墨石遗迹周遭密林环绕，数十尊残损的神像错杂排列。西侧是一排石雕龙柱，无一完好，有些可辨龙头，有些可辨龙神，有些只剩龙爪。 路过之时，雷无桀抬头瞄了瞄，觉眼熟，不禁诧异道：「魔域竟然也有龙神像？这是我们妖族的神吧？」
唐莲仰望龙柱，说：「魔域也有本土妖族。他们人数少，且大多聚居在西北山林里，我们很难遇到。以前曾听一位老先生说过，魔族与妖族同源而生，有共同的祖先，后来各居一方，二族纷争不断，那些古老神话鲜少有人提及。」
萧瑟闲聊道：「古籍记载，魔族曾有一脉可化龙形，而妖族也曾有龙妖，但如今既无龙魔，也无龙妖。书中看不见摸不着的形象容易被后世曲解误解，甚至去质疑其真实性。」
唐莲点头说：「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虚。」
聊着聊着，雷无桀头上一双金黄的狼耳竖得笔直。听闻细微的异响由远而近，他警惕道：「快躲好！又有人！」
沿途已经遇过好些魔兵，他们想着能避则避，省得麻烦，立马隐匿到暗处。
来者是向楠与他的几名亲信。
手握长镰的老军士说：「小魔王从鬼鳄涧去云蟠林，必是走了不为人知的捷径。云蟠林有朱副统领把守，小魔王想逃也不容易。不必着急，我们从另一条路径过去也一样。」
向楠说：「小魔王行踪已在掌握之中，我倒是不急，现在最重要的是下落不明的萧瑟。这附近屏障太多，找人并不容易，太耗费人力了，守得了外面顾不得里面。」
刚提到萧瑟，就见一名士兵匆匆跑来，将一封书信呈上，说：「是紫衣侯留的讯息。」
向楠打开书信看了眼：「小魔王说萧瑟在紫叶林。」
长镰军士说：「昨日搜索紫叶林并无发现。再说，紫叶林中致命毒物众多，水土皆受污染，久留不得，里面不大可能有人在。」
另一人则说：「正因毒物众多，士兵不敢仔细搜查。藏身林中，只要足够小心谨慎，不惊扰蛇虫鼠蚁，在里边活个三两日还是可以的。」
一时间，向楠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他沉着脸不说话，脸颊上狰狞的刀疤抽动了一下，阴狠的表情十分可怕。他抬头望向乌云层层的天空，恨恨地想，若非雨天，早就放火烧了整个紫叶林！稍加思忖，想着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萧瑟确实有可能藏身林中，于是他下令道：「留三百人围守紫叶林，带一队人进去仔细盘查！」
片刻之后，见向楠一众人已经走远，三人从树丛中走出，唐莲说：「方才那名脸上有疤的大将就是黑鳞军的大统领向楠吧？」
萧瑟点头道：「对，就是他。」
雷无桀说：「在路上听一些魔族人说他曾一双短剑破万军，武功在白发仙与紫衣侯之上。无心打得过他吗？」
看着萧瑟沉思的表情，雷无桀问：「萧瑟，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想法啊？」
萧瑟伸手抚过腰间长棍，眼中凛然杀气一闪而逝，随即沉静地说：「向楠对我如此上心，我不好好回报，岂非白费他感情？」
第一次见萧瑟这种令人心生畏惧的表情，雷无桀心中讶然问：「你想找他打架？你不是说你不会武功吗？其实你是个高手吧？」
望着向楠一众人远去的方向，唐莲说：「是不是高手，并不重要，量力而行就好。」
萧瑟低头凝视着长棍，摇了摇头，感慨道，「是不是高手，有时真的很重要。」
云蟠林中的树木很有特色，几乎每一棵都自然曲折盘旋生长，见不到树干笔直的树。此地长年雾锁云笼，漫步林中，有腾云驾雾之感。
无心与白发仙和紫衣侯从千室洞里出来，走了一小段路，就看见黑鳞军的旗帜在林间飘扬。
路口处，搭了一个简陋的小竹棚。竹棚后方站着一排排士兵，棚架下铺了一张竹席，席上坐着一名肤色偏红的将领。此人正是黑鳞军副统领朱不笑。
他一手拿着大猪腿，一手拿着黑色的酒葫芦，一口肉一口酒，不一会就吃干喝净。忽闻异响，他动作滞了滞，猛抬手将吃剩的猪骨朝响声方向投掷过去。
带血的猪骨如利箭一般穿过朦胧的烟云，截断在白发仙的剑气之下。
紧接着，粗犷高昂的声音在寂静的林间响起，「小魔王，你终于送上门来了！」轻风拨开弥漫的白雾，只见朱不笑双腿站成八字，双手叉腰而立，神气十足。他咧嘴一笑，红舌一舔，卷净了唇角一抹猪血。
「朱副统领，终于见面了。」缥缈风烟之中，无心微笑着说。
「你想见我？」朱不笑有些意外。
「不错，我想与你单独一谈。」无心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说，「你可愿意？」
「好啊。」朱不笑爽快地答应。他掌控了整座云蟠林，已将无心视作掌中之物，不在乎耽搁一时半刻。
二人行至一株古松下，松下白花丛中，一只黑松鼠受了惊吓，叼在嘴里的青果掉在地上，它一双小爪子飞快地捡起来，一蹦一跳地躲入大石块底下的小洞里，又探出好奇的小脑袋窥视洞外。
忽然，一阵狂放的笑声爆响，树木枝叶也随之颤动，抖落一颗颗松球。
「哈哈哈哈哈！啊哈啊哈！啊！」朱不笑名为「不笑」，却动不动就笑成疯子，此时他笑岔了气，一张脸红上加红，缓了缓才带着嘲弄的语气说，「你要我帮你擒拿左丞？」说着，又拍着身旁松鼠树干狂笑起来。
「看你笑成这样，我真怕你会当场笑死。」无心在大石块上落座，随手捡了一颗松球，将松子剥落，丢到了松鼠的小洞附近。
「你能给我什么好处？」朱不笑好奇地问。
「向佐给不了你的，我能给。」无心微微扬笑，问道，「功名、封地、爵位、还有黑鳞军大统领之职，够吗？」小松鼠跳出洞外，逐步靠近他，抓起他掌中的剥开的松子啃食。
「不够。」朱不笑瞄了眼无心手边的黑松鼠，眼眉一挑，试探道，「再加上你那只狐妖萧瑟，我就答应你。」
静默。潮湿的微风停止吹拂，烟雾似在瞬间冻结。无心呼吸僵止了一拍，抬眸冷笑说，「萧瑟？为何？区区一只小妖也能入你眼？」黑松鼠跳入他的怀里，惬意地嚼着松仁，任凭他摸毛。
「别装傻充愣了！」朱不笑讥笑道，「萧瑟可不是普通小妖，说他身价与你相当也不为过。」
「听你这么说，我拿萧瑟换向佐，无异于以金换铁，这可不划算。」无心从容地说着，手指划过黑松鼠的茸毛，戳了戳它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又抓着它的小尾巴撸了一遍又一遍。
「是吗？」朱不笑在无心对面盘腿而坐，「若我帮你擒下向佐，向楠一个无脑莽夫失去依靠，横不起来，极可能直接弃械投降，王军与黑鳞军不必开战，也就没有伤亡。舍萧瑟一人而救魔族万人，明明是很划算的事。」
听他以「无脑莽夫」一词评价阴狠毒辣的向楠，无心暗自发笑。他轻叹一声说，「舍一救众这话我熟。魔域之外很多人都说我是颠覆天下的火种，打着这种旗号说要为天下除害。」他注视着朱不笑，缓声道，「别人说杀了我能救天下，你又让我舍一人救众人。世人眼中的祸害是我，而拯救苍生的英雄也能是我？」他放下掌中的小松鼠，不紧不慢地起立，「你们明知以一人之力乱不了天下，杀一人也救不了苍生，却总喜欢打着这种幌子合伙谋私，归罪于无辜之人。我可不跟你们玩这一套！」他转身迈开了步伐，似欲离去。
而朱不笑也站了起来，拍了拍粘在身上的草叶，敛起脸色嘲讽的笑意，肃然问道：「你身为魔王，却为一只敌国小妖而背负万民唾骂，值得吗？」
无心反问：「你身为魔将，却为向家一伙逆贼卖命，有功归于向家，有过则自己承担，值得吗？」
朱不笑几乎脱口而出，忿忿不平地说，「不值！真不值！」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松球狠摔在地上，又叉腰对无心说，「你呢？你还没回答我问题！」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无心，似在期盼他说出心中的答案。
「我愿意。无关值不值。」无心微微一笑，笑容里有清风的潇洒，有阳光的明朗，还有鲜花的温柔。
「哈哈哈哈哈哈！」朱不笑拍了拍大腿，欣然大笑，笑得爽朗开怀。可笑着笑着，不禁涌起一丝丝悲凉。
他在无心眼中看到了三十多年前年少无知的自己。
那时他是没落贵族的小少爷，却看上了当时一名权臣家的小妖宠，他不顾一切上门抢人，结果人没抢到手，差点被打断腿，还被他自己父亲逐出家门。那时他就发誓以后要做最有权势的人。在沙场打滚三十五年，他从小兵做到了副统领，然而现实是一座又一座高山压着他，攀越一座又有一座，仿佛永无止境。
步入中年，他当年的决心已逐渐淡去，而今与无心交谈了一番，他心中的残愿似乎有了死灰复燃之势。笑够之后，他又问道，「若我背叛向家转投于你，事成之后，你会不会杀了我这种不义之人？」
「不会。」无心斩钉截铁地说，「你看我连段辰逸都不杀，杀你做什么？」
「你不杀段辰逸，与我何干？」朱不笑说，「我与他不是一类人，无法作比。」
「有何不同？」无心饶有兴趣地问。
「我只是一介武夫，无足轻重。」朱不笑微微扬嘴道，「而段辰逸曾手握重权，家大势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的党羽你杀不尽，所以才故意留他一命。这么一来，他的残党会觉得你宽厚仁慈，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大多会选择归降于你。反之，你若杀了段辰逸，他的余党会选择依附左丞，寻求庇护。」他调侃道，「就是因为你会耍这种手段，左丞才更加忌惮你。」
「原来如此！」无心恍然道，「我还纳闷向佐怎么老防着我，我明明没招惹过他。」他感叹道，「向佐真难相处。」
「忠臣不事二主，你不怕我背叛你？」朱不笑又回到刚才的话题。
「怕呀。」无心诚恳地说，「我会尽力让你找不到理由背叛我。」
「好！这话我爱听！你小子收买人心还真有一套！」朱不笑承诺道，「从现在起，我跟你干！」
天空风云变幻，时明时暗，一大团乌云散成小朵，又与另一团云相聚。一线日光给灰白的云团镶了瑰丽金边，似要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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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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