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云雾遮月
暮天蒙了一层变换无常的彩霞，夕光有涯。屋顶盘桓着几只伺机猎食的乌鸦，叫声沙哑。屋檐下的花槽里，几簇堇花开得稀疏，一只蜘蛛匍匐于绿叶间盯视花下的蟋蟀。
花槽边，白发仙闲倚在观风，望见无心与萧瑟从花径另一端漫步行来，他端正了站姿，拱手相迎。
无心从容上前问：「莫叔叔，这么晚过来，可有要事？」
白发仙有意无意地瞥了萧瑟一眼，向无心答道：「确有一事。」
听闻他们要谈正事，立在一旁的萧瑟往后挪了一步，正想转身回避，而白发仙却已开口：「有人指控萧公子，说他是北离派来的奸细。今早左丞欲通报此事，要求主君下令将萧公子收监调查。左丞在画雪山庄等候许久，没见着主君，于是托我来禀报。」
奸细？无心与萧瑟均是愕然一惊，二人面面相觑。
萧瑟回想自己这段时间除了假冒魔族人做买卖，似乎没干过其它事，怎就被当成奸细了？他惑然问道：「发生何事？我做了什么？」
白发仙简述道：「五日前，魔军在北离商队中检获一批黑硝石。黑硝石产自廊玥镇的东矿场，是制造黑火雷弹的主要原料，在天外天是明文禁售的军需之物。经调查，知悉有人买通了廊玥镇的守将石硠，与其合作盗取了一批矿石，继而低价卖给了北离的商队。左丞的下属审问了石硠，从供词中得知收买他的人是你，萧瑟。」
这可真是飞来横祸，萧瑟忙澄清：「不是我，我不认识石硠！此事我毫不知情！」
白发仙不置可否，面向无心说，「要如何处置，还请主君定夺。」他特意提醒道，「关于萧公子的身份，外头早有许多风言风语。一些伤风败俗的闲话也就不提了，事关公众安危，主君可不能因私情敷衍了事。魔族臣民无法接受外来野妖祸乱家园。」
尽管无心与萧瑟来往足够低调，可他们之间的关系几乎无人不知。朝野上下皆知魔王不娶妻不纳妾，专宠一只来历不明的狐妖。专宠也就罢了，狐妖并非奴籍这点惹来众人非议，有人猜想魔王意欲与其共主魔域，更有许多传言说是狐妖利用色相迷惑了魔王，目的是操控魔王，企图将魔域逐步改换成妖族的领地。
这些谣言无心自然没少听，默想片刻，他沉声回应：「知道了，明日再议。」
此时他心情复杂，脑中回荡着萧瑟说的那句话：既然你要留我在这里，那就须承担我背叛你的风险。
望向萧瑟时，他目光里带了些许猜忌，而萧瑟不加辩解，一声不吭地回屋里坐下喝茶静思。
不知不觉间，天已黑全，灯烛燃亮之时，白发仙推门而入，对萧瑟说：「萧公子，人总要选立场的。你若肯加入天外天，黑硝石之事不难解决。但你若再顽固不化，魔王也帮不了你。」
茶杯轻轻端放在桌上，萧瑟缓缓起身，直视白发仙，没有丝毫犹豫，「我拒绝。」他取来项圈交还给白发仙说，「无论如何，我不能背叛北离。」
白发仙早就不满他人在魔域心在北离，听他直接说出来，又是一番愤慨：「你仗着魔王的宠爱逾矩不遵，可曾想过他为你承受了多少非议与责难？」
当然想过，萧瑟正是因为这样才不想留在天外天，可他还是留下来了，并且不出所料地招惹了祸事。有些事情他虽已极力避免，但仍是避无可避。
见他垂眸不语，白发仙又逼问：「既然你没打算留在天外天，又为何要纠缠魔王？」
萧瑟心想，其实我打算与无心一同离开这里，去你们找不到的地方。然而他没敢当着白发仙的面说出来，只道，「你应该去问问魔王为何愿意收留我。有时是他需要我，有时是我需要他。他若想驱逐我，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白发仙无话可说了，他明知无心对这狐狸精情有独钟难舍难分，多番规劝，软硬兼施也毫无用处，心里万般无奈又无能为力，暗自叹道：我怎就摊上你们两个任性妄为的小崽子！
夜深人静。
夯昊在萧瑟卧房门前逮了一只小耗子，正与它追来逐去。小耗子为逃生，无头无脑地四处乱窜，手忙脚乱地爬到了房门上，夯昊纵身一跳，一爪子把它拍打下来，撞得房门「啪」地一响，不轻不重。
而浅眠的萧瑟被吵醒了，披着氅衣下榻，吱呀一声打开了房门，探头向外张望。
门外石板路中，夯昊正叼着小耗子，屁颠屁颠地跑进了它的狗窝里享用。
门前木凳上，一人安静地坐着，是失眠的无心。他听到门开的动静，随即转头望向萧瑟，一时怔愣不动，眼睛也不眨一眨。
「更深露重，你还不睡觉，坐在这里干什么？」萧瑟轻轻把门推开，倚在门边问。
「看月亮。」无心举目向天，只见夜空云雾朦朦，幽暗深邃，不见明月，「今夜本应是残月。可是，谁知道隐蔽在云雾里的月亮会是圆是缺还是方？」他语气深沉地感叹道。
「月亮是你心中想象的模样。」萧瑟昂首望天，说得坚定，「那层云雾遮蔽的不是月亮，而是你的眼睛。」
「你的月亮又是何种形状？」无心起身挪步到萧瑟身前，注视着他的双瞳，问得认真。
「我……」萧瑟的目光飘向那浩瀚夜空的黑霾之中，「和这片天空一样，只有云雾，没有明月。」
「待云雾消散之后，我和你一起赏月。」无心仰头望了一眼幽黑的天穹，随即转身关上了房门，步入房里睡觉。
第二日晨间，无心便与白发仙一同回到了画雪山庄，而萧瑟如常度日。
午间，花朝给他端来餐点。
这段日子，萧瑟一日三餐皆由花朝负责。
饭桌上二菜一汤，蒸鱼、炒萝卜丝、香菇蛋汤，都是北离的家常菜。
魔域之人日常餐皆是生鲜，无论瓜果蔬菜还是鱼肉直接切开就吃，不经炉火烹饪，偶尔吃米面熟食也只当点心零食。因此魔域会做熟菜的厨子并不多。花朝虽生长在魔域，却总是能做出很有水准的饭菜，实属难得。
仔细想想，这事有些可疑。他好奇了许久，不禁问道：「花朝，你从未在北离生活过，为何对北离的家常饭菜如此熟悉？之前负责餐饮的厨子与你一样是生长在魔域的妖族，可他连蒸鱼要去内脏都不知晓。你比他强太多了。」
花朝腼腆地笑了笑，说：「是我祖父教我的，他本是北离皓州人，参军打仗，兵败被俘，被抓来天外天当苦力。他吃不惯魔域的生鲜，一有空闲就自己找食材偷偷做饭吃。几年前我随他生活过一段时间，跟他学了一些皮毛，后来他病故了，我就只能自己琢磨。」
萧瑟拿起木筷仔细瞧了瞧那盘炒萝卜丝，蓝色的瓷碟中每一根萝卜丝长短大小薄厚皆惊人一致，碟子中央以一朵白萝卜卷成的花作点缀。他伸手将萝卜花拿起，展开后是薄如蝉翼的一长条，足有一臂长，可见其刀功极其精湛。他不禁赞道：「凭你这技艺，若生活在北离，定能成为扬名万里的顶级大厨。」
这一夸赞，花朝就脸红了，轻轻摇了摇雪白的狐尾羞涩地说，「萧公子，你别开我玩笑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项上铁环，黯淡道，「我生来就是个小奴隶，去不了北离，也成不了大厨。」
丝绢般的白萝卜又卷成了花，在萧瑟手掌上。他微笑着对花朝说：「我想学做这个萝卜花，教我做一次可以吗？」
他没给花朝拒绝的机会，马上门外的仆从取来萝卜和刀，让花朝给他演示。
一截萝卜在花朝的刀下转得飞快。去皮之后，他又将萝卜肉一圈一圈地削出来，切出来的萝卜肉薄且透，手法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一看就知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萧瑟盯着花朝的巧妙的手法看得入神，忽然，他拾起桌上另一把菜刀，迅猛地对着花朝的心口捅去。而花朝立刻举刀格挡，铿锵一响，萧瑟的菜刀离手飞转坠落，刀尖插入了饭桌。
「你果然会武功，什么门派？跟谁学的。」萧瑟说着，揉了揉手腕。方才一击之间，握刀的手震得有点发麻。
「是、是我祖父教我的。是他自创的刀法，没有门派。」花朝慌张地答道。他忙放下菜刀，又俯身收拾掉在地上的萝卜。
「你故意接近我，有何目的？是谁派你来的？」萧瑟警戒地问。
「不，不是的。宫医院执事大人派我来给小神医打杂。小神医让我给你煎药，我就来了。」花朝低头缩着狐耳答道。
「只是这样？你若不说清楚，我现在就让人把你赶出去。」萧瑟威胁道。
「我当真是来给小神医打杂的，后来是魔王令我给你备餐，我绝无图谋不轨之心。」花朝满脸真诚地辩解。
萧瑟半信半疑，却不再继续追问。想来这些日子也是多亏花朝悉心照顾，身体才渐渐好起来，也就没咄咄逼人。
临近傍晚，紫衣侯带了一队人马过来，说是奉魔王之命来查案。与他一同前来的人还有左丞向佐的侄子向楠。
向楠是个魔族武将，墨发赤瞳，左脸颊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疤。他双眼虎视般地盯向萧瑟，手中取出一个长盒打开问道：「萧公子，可认识此物？」
长盒之中，置放着一管翡翠风纹玉笛。萧瑟扫视一眼，认得那是他的「风语」，不久前无心亲手所赠。
怎会出现在向楠手中？萧瑟暗自诧异。他记得自己将此笛收放于卧室的储物柜里，平日或卧病不起或忙于生意，鲜少玩弄。上一次取来把玩，似乎已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此时，他故作镇静地回向楠话道：「这管玉笛看着眼熟，我也有一模一样的。」
向楠嘴角一扬，冷笑道：「廊玥镇黑硝石矿的叛将石硠，供出你重金收买他，与他合伙盗取黑硝石卖予北离商队。此笛正是在石硠家中搜获，石硠说这玉笛『风语』是你贿赂他的证据。萧公子的玉笛若在，可愿意取来比照，以证清白？」
不出所料，萧瑟卧房的储物柜里只有空置的长盒，本该留在盒中玉笛已然消失不见。而与玉笛同置于一处的紫玉折扇、琴海明珠、梅玉扳指、霓裳舞谱皆安在。这些珍宝几乎与玉笛等价，有些甚至比玉笛值钱不止十倍。
萧瑟静默不语，心中云雾迷蒙。
一抹得意的狡笑在向楠脸上闪过，他拿起空盒对萧瑟揶揄道：「萧公子的玉笛，不会刚好被小贼盗走了吧？」
萧瑟的居处有无心亲点的护卫在把守，四壁被围守得严严实实，外人难以靠近，有贼也只会是内贼。会是谁？萧瑟仔细想了一遍，心里没有定数。别院里的管家侍从加起来约有五十人，每个人都可能接近他卧室且顺走他的东西。
紫衣侯转了转手中折扇，站到萧瑟身前，对向楠说，「向将军所言也不无可能，前段日子萧公子昏迷在榻，也许是屋里遭了贼没察觉。」他又转向萧瑟问道，「盗售黑硝石之事有人证，有物证，萧公子可愿意随我回司寇院协助调查？」
萧瑟二话不说，跟紫衣侯上了马车。
司寇院距离廊玥福地不远，马车行驶不到半个时辰就已到达。
天空飘着小雪，整座司寇院覆盖在冰雪之中，庄严肃穆又冷酷。这是专司刑罚的院部。紧闭的大门前耸立着两尊举着巨斧的魔神石像，雕像足有三丈高，冰雪所封，不辨其貌。
萧瑟跟从紫衣侯由小门进入，走上一条空荡狭长的回廊，直入拘禁堂。
他被安排住在一间小拘室里。
拘室虽小，却如客房一般，家具应有尽有。只是此处寒冷阴郁，与温暖的廊玥福地不在一个季节，即便烤着两个大火盆，萧瑟仍觉不够暖和，从窗缝里漏进来的寒风一吹，他就冻得直哆嗦。
窗帘刷地拉紧，将风口遮住，紫衣侯温声说：「萧公子，委屈你在此住几日，我们会尽快查清楚此事。」
萧瑟怀疑道，「你真会查清楚这件事吗？」他逼视紫衣侯，目光湛湛地问，「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你们为离间我与无心而设的局？」
听闻这无礼的指控，紫衣侯没有动怒，沉重地叹了一声，说：「魔王情忠于你，我当然希望你能留在他身边辅佐他。是你自己不愿加入天外天，我们又能怎么办？」
片刻无言，愤恨与无奈在心头沸腾翻滚，萧瑟压抑着杂乱的心绪，沉声问：「也就是说，即使知悉真相，你们也不会还我清白对吧？」
阴风在身边打转，将他的眼神吹得极冷，仿佛看一眼就能将人冻住。
而紫衣侯本就是一块饱经风霜的坚冰，在冷眼盯瞩下，他波澜不惊的容颜扬起一丝没有温度的浅笑，「也许吧，这就要看你的诚意了。」他从衣袋中取出火云大鹏纹项圈，不轻不重地放在桌面，低声说道，「加入天外天有何不可？北离并不需要你，你又何必固执？」
项圈被萧瑟一把抓起，带着怒意猛地甩向门口，「噹」一声砸在关闭的铁门上，落在地面哐哐啷啷滚了几圈，最终停在萧瑟脚边静止不动。
看着抑郁不平的萧瑟，紫衣侯轻轻摇了摇头，转身走向门口道：「好好休息，若有什么需要，跟守卫打声招呼即可。我还有公事要办，明日再来听你自辩，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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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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