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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东庄往事

没聊多久,父亲和王欢就从店里出来了,他们打算去斜对面的章明店里也坐坐。王欢这次回来,还没去大伯店里。站在村口的桥头上那一刹那,在耀眼的阳光下,王欢看见了斜对面那座山坡,那个小时候在他心中是那么陡峭高耸的地方,现在看来似乎很普通。

  在东庄这个略微平坦的十字路口,王欢换过两次住处,两次都在山腰的半坡上,这里的视野很好,他站着自家院子门口,可以微微俯瞰村口的一切房屋和行人,见到两条小溪波光粼粼在连生的店门口交汇。小时候最欣喜的,是玩伴在马路上叫他下来的那一刻,王欢那时候正当十岁上下的年纪,瘦削的四肢奋力挥舞着跑下去,裂开了口子的凉鞋踩在沙石地上哒哒作响。

  在这山多水少的南方丘陵,王欢对于高山深谷的偏爱总比其他孩子多一些,多数的孩子喜欢去浅滩摸鱼,或在父母酣睡的午后赤溜溜跳进芦草掩盖的深潭里。可王欢一听到可以去爬山就兴致勃勃,他乐衷于跑在最前面,在没有路的石崖旁跳上去,展示他现在回想起来并不突出的敏捷度,第一个发现前面有一从叫乌果子的野果之后,他就会像发现宝藏似的对着身后的玩伴嚎啕大喊。

  山顶的凉风很足,尽管是在夏天的午后,拘谨的王欢也跟着高大的强子脱下了上衣,惹得随行女生们啧啧嫌弃。在村子最高的山顶上大家总是有许多的问题,强子指着远方灰蓝相间出尖尖的一座山顶,自以为渊博且信誓旦旦地说,我猜那就是于都的屏山!兰子作为女生关注的焦点倒不大一样,她问王欢,你看这一望无际的山,像什么呢。王欢惊奇于兰子既然还能用上一个成语,他也不遑自己作为课代表的想象力,挠挠额上的碎发后眼睛一亮说道:倒过来看,这一层层像不像大海的波浪?肉嘟嘟的强子泼来一句冷水:拉倒吧你,你又没见过大海。那时候大家都没见过大海。

 那时拍照这个词还没有进入大家的脑海,大伙儿在山顶的空地上摘了一些乌果子就打算下山去,男孩们还得把短袖重新套上。王欢又看了一眼背后连绵起伏的群山,它们愈往后一层颜色越淡,高度越高,直到逐渐和淡淡的天色融为一体,分不清是山是云。王欢那时候在想,世界上有多少像东庄一样的山村,在某个山村里,是不是也住着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那个人是他在未来能遇见的最感同身受的朋友。

  现在十几年过去了,王欢脑子里在回想,他曾经幻想的那个人出现了么,他这一刻的思维里又闪出了林彤的名字。

 “欢古,进来坐啊,站外面干嘛,那么热的天。”。

大伯王章明的喊声把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拉了出来,他看到父亲已经坐在了大伯的茶几上。王欢噢了一声,立马也躲进到那个有电风扇的房间里。

  大伯的店是新近装修的,他常年在家经营这间小店铺,原本没什么积蓄,甚至还积了一些债务。好在去年长女出嫁,入账了二十二万八,建房的尾款还清后,结余的钱他雇人便把这家副食店重新装饰了一顿,涂上白白的墙,购置崭新的货架,还把一楼一分为二,构设了一个十几平米的隔间,用来与朋友泡茶聊天用。

  店里并无外人,王章明探了探头往门口张望了一眼,见门口也无闲人,他给王欢父子俩倒满了茶,神秘兮兮地说出一个最新的消息。

  ”吴长贵被抓了。”。

  王欢和父亲不禁露出来惊愕的表情。大伯讲出这句话的时候微斜着嘴,似乎也要庆幸地笑出来。他继续说到。

  “昨天早上的时候,公安局的人直接去了他在县城的家里。”。大伯把客厅的木门轻轻关上一些,降低了声音说。

  “是省里派来的警察,下午把罗为民和公安局的领导一起带走了。这次我们禾县要出大事了。”。

  “罗为民也被抓了啊?”。王欢和父亲一同表示出诧异。

  “是因为吴明豪犯的那些事吗?把他们两个人当保护伞处理。”。父亲追问到。

  “吴明豪算得了什么,他最多算个小啰啰。我也是今天去城里进货,在一个派出所上班的朋友家喝茶,他告诉我的。”。

  大伯王章明开始带着自己的联想转述他从朋友那里最新得到的消息。

  原来是上周二省扫黑办来了禾县督察,接到线索把禾县一个姓陈的房地产老板给抓了,也有人说省扫黑办是带着线索奔他而来的。这陈老板被带移交甘州市审理后,警方不查不知道,查出来后他这个团伙的涉案金额把市里的人也吓了一跳,坊间说有近三个亿,房子别墅几十套。这案子是省扫黑办督办的,市里见这么大的金额,自然不敢怠慢,便如实上报到了省里。尽管省里这两年来查获的大案要案不在少数,但如此大的金额也能排到全省前列,于是省公安厅便派了专案组来负责这个团伙的案子。那个陈老板兴许知道自己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会被从重处理,也有可能是省公安厅审理手段之高明,昔日在禾县翻云覆雨的陈老板,带上镣铐后把禾县所有的事情都抖了出来。包括公安局的副局长和禾县副县长和他沆瀣一气的惊天秘密。

原来这陈老板除了开发县里最高档的小区湖滨花园之外,还兼着垄断了钢材和烟花爆竹的生意。要只是经济案件倒还不至于如此严重,只是在2009年的时候,他的团伙犯下了一桩命案。那日是临近春节的傍晚,县城郊区太原村的一个五十来岁男子王家强骑着摩托去邻县进购烟花爆竹,他自以为洋洋得意得发现了秘密似的,告诉村民隔壁的烟花爆竹比禾县要便宜多少多少,这几年村里恰巧兴起了放烟花的潮流。王家强出于好心,开着三轮车帮村民也买一些回来。回乡的路上,他拉满了一车的烟花爆竹,一路清风拂面的畅快。在两县交接的省道上,陈老板的几个马仔在这条路上纳凉飙车,老王一车的烟花爆竹装在大摇大摆的三轮车上异常显眼。几个马仔似乎发现了什么,神态轩昂地把老王拦了下来。这老王虽然瘦弱,但遇到这种事情竟然不怵。三轮车停下后,老王半带嘲讽地问:

“怎么?后生?想抢劫啊,要票子是没有,要就蜡烛送几根给你们祭祖宗?”。

  年轻人听出了这话带着蔑视的意思,打头的染了黄头发手背有纹身那个高大男子走上前,威胁道:

 “老鬼,蛮嚣张嘛。你买那么多烟花爆竹干嘛?倒卖?”。

  “买爆竹还要归你们管呀,你们的要按量收税呢,还是按次收过路费?”。

  “烟花爆竹可以随便搞?你怕是不知道我们是谁吧。”。几个马仔步步逼进,身单力薄的老王感到自己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出于自卫的本能,他从三轮车的小铁兜里掏出一根用来固定车门的弯曲铁棍,有气无力地喊到:

  “你们别过来!”。

  那几个马仔仗着人多并不曾被他手上的工具吓到,他们一拥而上想去抢夺老王的那根铁棍,几个人逐渐扭打在一起,几番混战,铁棍还是从老王手上被几个力气更大的年轻人夺了过去,老王预感到自己更加处于弱势的受威胁境地,拳脚并用要把武器夺回来,他粗蛮的手臂撕破了黄头发马仔的t恤,沾了泥土的指甲在他手臂上划出一到深深的口子。原本这群人只是想教训吓唬一下这个农民,把他车上的货物掀翻了去。不想他不依不饶的样子着实让他们厌烦,似乎他要把所有人都抓得鲜血淋漓才肯罢休。

  黄发的马仔难以忍受老王无休止的纠缠,反手把铁棍一挥,不偏不倚敲在了身高到他鼻梁的老王的太阳穴位置。老王应声倒地,捂着的手留下一滩鲜血,几个马仔见状赶紧溜之大吉,连救护车也没喊。

路过的人打了120,可是本来就身体羸弱的老王已经失血过多,抢救无效身亡。马仔和林义冬汇报了此事后,林义冬赶紧向他舅舅张县求救,张常务对林义冬惹下祸端恼羞成怒,狠骂了他一顿后,悄悄关上办公室的门,小声打电话给公安局的副局长尤小军,约了晚上去他家后院的茶室小坐。

一周后案件审理的结果出来了,闲散人员肖某、邹某荣等五人因为与村民在过道让行问题上产生口角,逐渐引发肢体冲突,太原村民王某事先掏出凶器,马仔在争抢过程中意外失手,将铁制工具砸在王某太阳穴位置,加之王某血压较高,常年体弱,导致其不幸身亡。

禾县法院判定肇事者肖某,邹某荣,刘某敏等人,因防卫过当,犯过失杀人,且事后躲避责任逃离现场,判处有期徒刑九个月至两年八个月不等,赔偿死者家属86.32万元。

在官方层面,案件告一段落,但是在民间,这个故事却流传甚广,许多老百姓都说,禾县最有势力的就是林老板,有县领导撑腰,谁敢阻挠他垄断生意,打死了人都可以轻判,故意杀人判成了过失杀人。花钱就可以搞定家属。普通民众开始闻“林”色变,林家的生意也就越做越大,从起初的垄断烟花爆竹、到砂石、房地产,还有后来的金融借贷,到如果又开始搞乡村产业,但凡有暴利之处,或者政府主导的行业,都有林氏或者其家族的资本,而在其资本积累的进程中,暴利威慑打伤竞争者的案件更是不在少数,经过十来年的壮大,林氏已经成了禾县最大的黑社会团伙。

  大伯点起一根烟,脸上难言一股庆幸的愉悦,他扬长了语气继续说道:

  “这吴长贵叔侄俩啊,也是衰,要不是林义冬看上了我们东庄这块地方,养什么牛蛙,哪里会和他们扯上关系。他还以为拜了码头捡了宝,现在来看,和他们沾上边,是踩到屎了哦。听说吴长贵还给林义冬送过三万块钱...”。

 

 终于听完了大伯讲的这个长篇恢宏的故事,王欢的心里除了和大伯一样,因为本能的正义感而为邪不压正的结局感到欣慰之外,又倒吸了一口庆幸的凉气。他回想年轻气盛嫉恶如仇的自己,近几年豪情万丈地就想和吴明豪吴长贵作斗争,原来他们竟有那么大的靠山,这么复杂的背景,如果自己陷进去与他们为敌,如果没有遇到全国扫黑除恶的东风,自己可能也会和太原村的王家强一样下场。王欢感到不寒而栗,觉得自己的命运在这种大洪流中是那么不值一提。同时,还有一股不悔的悲壮……

  从章明的副食店出来,王欢跟在父亲身后朝家的方向走去,三十公分厚的水泥路把原来的砂石地遮盖得严严实实,因为修路,路旁几户人家的院子也缩窄了许多。村民受不了日渐增多的汽车掀起尘土的袭扰,纷纷挨着路口筑起了一米来高的围墙。现代光鲜整洁的瓷板房正前方,赫然端立着一尊敬神用的陶器香炉。

沿河边的几户人家都是近些年从距离村口较远的小组迁出来的,他们来自不同的宗族,不同的姓氏。从坝上的手中买下田地,掷下半辈子的积蓄盖起了钢筋水泥的房子。原本不熟的人家成为邻里,表面客套自然还是有的,因为磕磕碰碰的事情争吵也不在少数。路旁两米宽的小溪,是一排人家共同的洗衣池,因为抢占那块光滑的石板,两户人家差点拎起了镰刀斧头。

   无论回乡还是外出,王欢必经过这里,年长一些的许多村民都还记得他,他们会投来不太确定是否认错了人的礼貌微笑。那些和自己同龄的他们的孩子,以前也有是王欢的同学的,后来几乎都断了联系。镇里宣传消防的黄色皮卡摇摇晃晃从前面驶过来,父亲说:

“现在不一样了哈,越来越重视我们农村了。”。

 父亲的语气里流露出欣慰,似乎含着一丝生不逢时的感伤,他肯定觉得王欢赶上了好时代。王欢忽然感到村子里确实将有更大的变化,可是眼看着这一些朝夕相处的一辈人渐渐老去,志同道合的同龄人也不知在何处时,心里却涌出一股难言的落寞来。

  王欢回到家,庆生和发生几个人应该是刚从大伯那得到了吴长贵落马的消息,紧随其后来了王欢家说道。看得出来他们似乎很解气,并表现出一股意料之中的自信。宣泄完毕,他们又不得不回到面对现实的不顺中来,于是各自对当前的处境唉声叹气。这一年王欢辞职去了东昌,又从东昌离职返乡创业的短短的时间里,村子许多的族人也一样经历了不同的变故,似乎冥冥之中被安排的一种命运的同步。

  庆生这几年因为腰伤常期在家,尽管早几年嫁了女儿积攒到上十万块钱,但零零敲敲已是用得差不多,且还有一个更小的女儿在念中学要缴。经济的问题目前对他来讲倒还没有到燃眉的时候,随着年纪的增长,并且在村里浓郁的传统思想萦绕下,无子的清冷感渐渐向他侵扰而来。不少村民背地里拿他说事,讲他年轻时候本该坚决一些,连逃带蛮也要多生几个,没准下一胎就是儿子一类的话。他只装没听见别人的议论,看到章明的的两个孙子在村头嬉闹时候,并不像德敏等子孙满堂的同龄人一样,上去逗趣几句。他定多是在众人的目光下出于礼貌,招呼一声孩子的小名后,就悻悻地沿着河边走回去。

  章明和王发生几个人在一起聊天时候,时常谈到庆生的这种情况,总是难免唏嘘感慨,语气里除了同情,不免也有为自己有子嗣而庆幸的心理。章明常说,嫁女的钱总有用完的时候,怎么都要有儿子好,老了带带孙子,种点菜,不晓得几好过。平时在王欢眼中还算开明的父亲,一样也持这种观点。

  庆生的大女儿嫁到隔壁县,一年回不了几次东庄,二女儿念中学正是叛逆期,回家一丢书包就往外头跑。庆生的老婆贵香十个老实本分之人,因丈夫常年留家没有收入而略有微辞,夫妻俩逐渐冷淡起来。于是庆生更喜欢找隔壁的王欢父子俩聊天。王欢也乐于和庆生分享在外面工作的一些新鲜事。

聊完庆生,父亲把话题转移到了和庆生同岁的大伯章明身上,章明虽然素日里对王欢甚为热情,但是从父亲的口里,王欢也得知了他的一些苦衷。去年冬天,章明嫁出去的大女儿赌气回了娘家,因为结婚三年仍未怀身孕,男方断定是女方的问题,大吵一架后,女方索性收拾行李回了娘家。现住在章明家的大女儿,难免成为族人争相议论的话题。章明估摸着男方一家人如此势利,把女儿强留与他多半今后少不了委屈。但是离婚改嫁又恐失了名声不好寻下家,而且,那十几万的彩礼钱已经被自己用得差不多,哪有钱来退给人家。

章明家不仅仅住着嫁出去的女儿,还也两个三四岁的孙子。章明的儿子带着在广东务工,却并无几个人钱往家里寄。章明在许多场合都吐槽过自己那二十五岁的儿子,据同村在那边打工的人说,他儿子和儿媳妇闹了矛盾,现在已经不在一块共事了。章明也没多问,至少过年时候儿子儿媳还能相敬如宾,他只怕自己越搅越乱,也就不好多插手后一辈的事情。

儿子没有什么钱往家里寄,也许是认为他父亲开了一家副食店还能有些收入。可是村头类似的商店已经也四五家,听章明自己抱怨说,一年下来,顶多就赚些自己的烟酒钱。而且章明的的嗜好除了烟酒,还有村里泛滥的赌的毛病,这几年的春节吴明豪在老房子里坐庄时候,章明都是常客,有一个晚上他的老婆怒气冲冲要拉他回去,两个人还当众撕打起来,出了这件事后章明更觉得自己的妻子泼辣无理。

章明之前对儿子也是也许多期待的,可是他夫妻俩年青时候为了攒建房子的钱,把儿子托给老母亲看管,孩子的学业也没怎么跟上,于是随了村里未能考上重点高中就出门打工的惯例,去了他父亲隔壁城市的一家模具厂。年轻人受不了许多苦,折腾换了不少工作,一直到相亲后把孩子生下来,也没存到多少积蓄。不过章明总是在亲戚朋友那替儿子辩护,他说现在外面的钱不好赚,儿子岁数也不大,生到两个孙子给自己带已经蛮知足了。许多人都听得出来他想挑起一大家的担子,可是他的岁数和能力就摆在那,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谈到两个孙子长大后的上学、成婚问题,章明总是忍不住叹气,替儿子感到压力之重,也感慨自己的无能为力。

大伯章明烟瘾很大,他不高微胖而微胖的身体上托着圆圆的脑袋,头顶的毛发稀疏,但是脸上的皱纹却很明显,一横横的肉也规律地排列在脸颊两边,留的八字胡走起路来一钝一钝的,小孩子都怕他。去年冬天王欢去大伯家看望奶奶,看到一楼客厅侧边小房间的地面上一堆烟头,王欢惊诧地问奶奶是哪个客人来过,奶奶说:

“你大伯自己吃的,他一个人睡,回来太晚懒得上楼,就干脆留了小房间给他,没晚也是抽烟抽得咳嗽,没人说得动他。”。奶奶也同情地叹了一口气,就像大伯聊起他儿子时候叹气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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