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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东庄往事

王欢的这位堂哥当是不经之谈,微醉间他向王欢的父亲透露了王欢在东昌的状况,并告知父亲王欢近期经济方面有些紧张,从而向自己周转了两千块的事。他并不了解堂叔根本不知道王欢去了东昌上班,而王欢在昨日的交谈中也没有提过需要保密一类的话。

  父亲强作镇定,打了一辆摩的安排送王欢的堂哥回去工厂里。此时已过晚上十点,老乡们三两成群散了伙,开车的,打车的,步行的,已是各走各的。带班老乡喊王欢的父亲坐他的车一同回去,父亲说不用了,他在这边还有点事情。

  人散得差不多,立满啤酒瓶的桌子撤掉后,海滨路终于能看到海了,棕榈树迎着清风微微摇动,父亲靠在栏杆旁,沉着脸拨打王欢的手机。

  王欢八点半加班后回到租处,此时已洗漱好躺在床上,刷小视频的软件为入睡做准备。父亲这么晚还打电话来,王欢有一股不详的预感。犹豫了片刻,王欢还是镇静地接通了电话:

  “听王来胜说,你去东昌上班?还问他借了两千块钱?”。父亲言简意赅,直奔主题。

  王欢有被父亲今晚责问的语气吓到,事已至此,他也明白再做过多辩解已无必要,索性鼓起勇气正面承认了现实。他的声音微颤着道:

  “我来东昌的公司上班了,瑞水单位里待不惯。”。王欢静静等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语气里的愤怒比感慨似乎要多些,他语重心长地说:

  “你要考虑以后,不要什么都看眼前,单位里有社保,有保障。以后的工资会越来越高!现在不够用我寄给你都可以。什么时候和我们商量一下,不要那么冲动!”。父亲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终于定下来喘了一口气。

  王欢清楚自己理亏,但自己心里断然没有后悔的念头,既然父亲不在眼前,只是电话里,他也无所谓吵翻一次。他反驳道:

  “我二十多岁的人了,走什么路我自己有打算,不要什么都你们规划好。外面工作不一定就会饿死!”。王欢狠着心挂了电话,他把手机调了静音,塞进了毯子里,他不想看到父亲三番五次再打过来。

  这是王欢第一次和父亲闹翻,也许父亲说的对,自己的选择是不明智的。也许父亲会和所有的亲人说这个事情,叫他们来劝自己?农村人的嘴巴是最藏不住事情的,或者,父亲会连夜坐车过来,面对面做自己的思想工作?王欢脑子里乱作一团,他现在没有一点心思面对这些,什么前途?划不划算?工作体面不体面?他不想管,他现在脑子里只有凌乱的自己,心脏怦怦跳得厉害,头皮发麻,每根发丝都像立了起来。他的胸脯似乎藏着一股压抑已久愤怒,他觉得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是懂他的,所有人都在给他压力,他想逃离!     

 他在找一个火车第二天就能到达的陌生城市,离东昌越远越好,地图西南方向的贵阳进入了他的视线。

那是2018年的梅雨季节,王欢坐在靠窗的位置里,清晨,绿皮车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就看到铁轨旁的石碑上刻了“玉屏”二字,他查了一眼地图,这是进入贵州的第一站。方才在湘西境内,周边已经是山林密布,天空灰得像铅一样颜色,如今到了贵州这边,峰群继而更多了起来,火车仿佛一直都在山腰上行驶,有近半的路途都是在漆黑的隧道内度过。

  玉屏站过后,一片视线开朗的江景透过玻璃窗映入眼帘,喀斯特地貌的山林崖壁之下,贴着一排排高而薄的灰白相间的房子,每栋都向江岸伸出翘起的檐角,似一支锋利的飞翼。房顶的侧边立着古典的防火墙,用褐色的砖砌成的,顶部又涂了一层白色的漆。清一色的房子沿着江岸曲折着无边无际蔓延过去,房子的底楼都是商铺,招牌也是规划后的木质材料,每个店铺都不大,卖餐饮和纪念品的居多。底层边上的护栏下面,是一条宽阔平缓的河流,地图里显示叫舞阳河,这里的河水和江南却又不一样,带着些青蓝色,与身后的山崖相得益彰。河水不起波澜,看上去足有十几米深,也许是下游有水库拦截的缘故,也便了河上的游船行驶。岸上护栏每隔几十米,就会空出一个口子,行人可以沿台阶与舞阳河的水亲密接触,抑或是开辟出游船上客的码头,斜斜停着几只乌篷船。再隔几百米,就能看到有少数民族特色的,中间建起亭子的长桥。

火车进入镇远开得很慢,像是刻意给乘客留足时间欣赏。从山腰间的火车俯瞰古城的角度着实完美。乘客还没看够,绿皮车又进了一个隧道,王欢心里忐忑,是否长长的隧道过后,山城江景就要告别?不曾想到翻过一座山坡还是在古城里面,且景致愈加豁然开朗起来,沿江街铺后面的居民区也看得一清二楚。视线往城市两侧的支流逆流而上延伸,山脚下没有了房子,只剩下水了,偶尔岩壁上有几间灰色的古朴寺庙,又是另一种十里画廊的既视感。这古城的规模令王欢惊羡。

租上一间江边的民宿,最好楼层高一些,在这个古城小憩几日,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也许阴郁的心情会消散不少吧。可是再远的旅行总要回家,没去面对的事情回去还是搁在那里,只增不减。

火车又进了一个隧道,才刚从一个冗长的隧道出来,忽明忽暗的切换难免让他窒息。百尺高山上铺满密密麻麻的灌木,谷间错落分布着民居,刚落下的雨水氲蒸起来,飘到半山腰里,似水墨画里隐逸的仙气,让每一次呼吸都深刻起来。也许再睡一个夜,醒来就到了辽阔洁净的昆明了。

  夜里被汽笛吵醒,王欢睁眼一看,先到的是贵阳,此时是晚上十点,王欢买的是到贵阳的车票,他本打算想到终点在哪里就临时补票的。这一刻他突然有了在贵阳下车的冲动,他拎起挎包跟着人潮挤了出去,桌上的一瓶阿萨姆也没有拿。贵阳站前广场的地下层有许多的夜宵店,王欢在里头走了一遍,只身一人也没有坐下来吃上一顿的胃口,便就近找了一家便宜的招待所住下,筹划着明早去贵阳最有名的甲秀楼走一遭。

  甲秀楼的美,精华在于一个“秀”字,平缓澄澈的南明河在城市中央拐了一道弯,连接两岸的石桥中央,甲秀楼亭亭玉立,三层三檐四角阁楼针顶尖耸,立于通透蓝天之上。

  初逢甲秀,王欢有幸遇见天气晴朗的贵阳,行走于左岸步道间,心向曲径幽邃的翠微阁,然后必经甲秀,拾级而上,望见群山隐约于高楼间,潺潺河水如白练平铺而下,才知何为“山在城中,城在山间。”。

  甲秀楼不高,也不需太高,名气也不盛,恰好不被毁于嘈杂。他曾登巍峨如黄鹤楼、阅江楼和滕王阁,感慨其黄墙绿瓦动辄七层的壮观,却也无感于后天人为修饰之气,难免嗤之刻意而为。

 多年过去,因那份自然的美,纯净的美,他现在单单忘不了那座甲秀楼。

  从甲秀楼出来,王欢手机里父亲的未接电话已经有八个了,还有五条被呼叫后的短信提醒。王欢每次打开手机看到的都是这个,他多么渴望此时能一个人静静,甚至想把父母亲都拉黑。但是转而想到如果父母联系不上自己,他们寻找的渴望反而更加强烈,指不定会做出反应更加过度的举动来,所以他决定每隔一两个小时就打开手机,不时回几条短信过去。

  父亲在短信内容里讲的全是王欢听不进去的话,什么父母缴你念大学多么不容易,考上单位对于以后有多么值得之类的话,告诫王欢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前功尽弃。总之,他们的观念里,王欢就应该求稳,顺着他们预设的轨道,一步一步来。他们似乎已经懂得了王欢真的想要什么,他们觉得王欢如果有体面的工作,就一定快乐,反之,则腰杆直不起来。

  可是王欢心里想要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两年来,他曾经也因为进入单位而感到光荣过,但随之而来人情世故的复杂让他心累,职场伪善虚假的一面令他多次萌生了逃离的想法,他逐渐对现实世界不抱太大期望,失了太多热情。

  于是他想把情感的寄托放在爱情身上,那个她心中最纯洁善良的女子林彤,王欢觉得她说唯一能让自己心里找到归宿,并让她心甘情愿在世俗中奋斗的人。她是与自己心心相惜心有灵犀的人,从小的价值观里,他认为这种人只会在生命中出现一个,认定了就是永恒。可现实再一次狠狠打了他的脸,当林彤拒绝他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之前一直是自作多情,对方顶多把自己当普通朋友。对前途的迷茫和爱情的失意,加上去年春节回家后经历并参与的选举那件事情,让他对村里的看法有有了不小的颠覆。

  在这之前,王欢一直是把故乡东庄当成精神归宿所在,在外面读书也好,旅行也罢,一想到故乡的人和事都是温暖的,有所期待的。在历经人事的纷繁后他总是记起故乡那些记忆中淳朴的面容,故乡的人没有几个不是好的,他们内心善良,勤劳勇敢,关键是对于自己热情友善,他在故乡的人与景中找到了心灵的寄托。

  可是这次选举事情让他看到了村子事情的复杂,明争暗斗并不比城里单位的人少,在切身利益面前,许多他认为单纯和善的族人,显露了他们愚昧自私的一面,要么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导致邻里不和,要么欺善怕恶附趋炎村干部,或者以固执的想法道德绑架年轻人。还有那些镇干部,表面上衣冠楚楚说得头头是道,本质上许多都是精致的利己分子,王欢最讨厌的就是那种人,但是回乡去就不得不和那种人打交道。

  想通了这些后,他似乎对一切都失了望,眼前的景色并不能给他解决困境的答案,哪怕一路向西去了丽江大理,心理的困境和现实的地狱一样拜托不了,于是他突然觉得不想继续逃离了,他坐上了去贵阳站的公交车,大家买票回东昌去,父亲还在那里等他,他昨晚一个人坐的夜车来到陌生的城市。

  甲秀楼去贵阳火车站的公交车要经过遵义路,这里的热闹程度超乎了王欢的想象,半坡的街道两旁高楼林密,楼房的每个店铺都挨得很紧,店铺的牌匾色彩鲜艳,似朋赛克的风格。商店又以美食类居多,麻辣烫酸辣粉牛肉面主打的青年餐厅一排下去看不到边,公交车停在路旁,下来穿着清凉的女子,嬉笑着往店里走去,这车流和人流,以及时尚的氛围,倒觉得和上海广州没多大区别。

  在贵阳站前面下了车,王欢找到一家小餐馆,点了一份贵州特色的小菜折耳根,配上一碗拌面,当最后的午餐,那折耳根他先前大学时候听室友讲起过,今天是第一次吃到,有一股很浓的野菜的苦涩,王欢吃了三五根就嚼不下去了,不过他还是拍了一张照片以作留念。小小的餐厅并没有多少人,正如去到其他城市旅行一样,王欢一边吃着面一边在想,如果自己在这个城市找份工作,将来能不能也在这边落脚呢,努力奋斗下去,会不会也有精彩的人生?或者遇到一个贵州的女孩,一起在这边定居,为了爱的人背井离乡,也何尝不是一件值得的事情。吃过午饭,他错估了走进站所需的时间,而错过了下午回东昌的那趟普快,便去了站前广场旁的逆光网咖打游戏。

  王欢上了晚上九点K492次贵阳回东昌的火车,夜里看不清外面的景色,故而回去的绿皮车比来时要枯燥得多,王欢的心情也跟着压抑起来。来的时候满是对前景的幻想与期待,回去却只能一米一米接近面对父亲的狂风骤雨,王欢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不仅仅是解释为何要辞去公职,还要说明为什么选择冲动地离开而不接电话。父亲对于东昌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他一个人从广东过来,吃住怎么安排,王欢的背包里塞了给父亲准备的两盒贵州特产,不管怎么样,父亲终究是父亲。

  第二日下午,根据父亲发来的定位,王欢一下火车就打了摩的往祥龙宾馆去,走上窄窄的木楼梯,父亲已经在六楼的楼道口等他,父亲穿着青色的衬衫,剪了短发,背部微驼,他看起来似乎这几晚都没有睡好,脸上无精打采的。王欢略低着头,他以为父亲会呵斥他,父亲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进房间来说。”。

父亲住的住房是走廊角落的一个单间,价格估计不到百元,十来个平方的房间设备简陋,一双白色的一次性拖鞋整齐摆在褐色地板上,窗子很小,窗外是密密麻麻的居民楼,父亲在窗户上挂晒着一条黑色的五分裤。房间的过道不到半米宽,王欢走进过道的里头,在一台旧电视下的靠背椅上缓缓坐下。

  父亲开始和王欢讲道理,口气里的无奈比愤怒要多一些:

  “很多事情不是你们后生人想的那么简单,我们这一辈人经历过那么多就晓得,什么事情都要一步步来,急不得,年年这样打工的苦你们是没体会,打了工才晓得单位上班的好,诶。”。

  王欢的眼神有些躲闪,他似乎也不完全赞同父亲说的这番话,但是还保持了认错的谦卑态度,一声不吭的他忽而发现电视桌上放着一盒新康泰克,他弱弱地问:

  “怎么买了这个?”。

  “还不是被你气的,这几天脑袋疼。”。父亲斜斜看了王欢一眼,嘴角微翘,像个受了委屈要撒娇的孩子,然后他还是没忍住露出了涩涩的笑意。尽管略显尴尬,但王欢知道这件事差不多要过去了。原来和家人坦白并没想象中那么难。

  父亲问了王欢下午几点走有去广东的火车,王欢用手机帮父亲预定了票,然后父亲退了房,和王欢一起步行去了不远处的火车站,一路上,父亲没有再责怪王欢,而是讲了许多村里人的故事,那些本有机会念书进入体制而选择出去打工后的人现在的处境。不一会儿就到了进站口,王欢说要去帮父亲取票,父亲说不用,来的时候他已学会。拥挤的人潮不便他们在门口停留太久,王欢见门旁有一件便利店,和父亲说了一句等一下,急匆匆帮过去买了一瓶农夫山泉过来,父亲接过水,小心翼翼放进旧的皮包里,最后嘱咐了一句:

  “好好复习,争取今年再考。”。

  父亲转过头,随着人潮缓缓涌进宽敞的车站大堂,不高大的身影逐渐被后来的游客淹没。待完全看不见的时候,王欢原路步行返回了住处,舟车劳顿已让他疲惫不堪,他想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投入到正常的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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