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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东庄往事

到村后,王欢没有直接回家,大伯章明的店里坐满了同族的叔伯们,王欢猜到了肯定是议论选举的事情,索性直接下了车,迈着坚毅的步子往店里走去。

  大伯站在中间抽着烟,气定神闲,左右两侧分别坐的是生华、文桂、发生和庆生。发生和庆生两个大男人守着木门两侧相对而坐,两个人都是一副很不爽的神情。

  见王欢进来,庆生轻描淡写打了声招呼,多半是大伯已经告知了他们,自己今天要回来给父亲要回公道。不过大伙儿的视线还没转移到王欢这边,王欢找了角落一个矮凳子坐下,听到大伯在给发生和庆生消气:

  “他就是希望我们本族人头磕头,相互斗。”。大伯说。

  生华补充道:“鬼晓得吴长贵说的是真是假?他最多诡计,我们本王家湾人要团结。”。

 庆生和发生被众人劝住了,双方都没有再吭声,似乎再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被吴长贵蛊惑。

 待气氛稍微平静下来后,王欢朝大伯轻声问了一句:

“怎么了?”。

大伯告诉他,并且对店子里的人也复述了一遍,原来,吴长贵私底下告诉王发生,说是王庆生在镇领导那边告了庄,表示王发生有和镇干部打过架的劣迹,不适合继续担任护林员职务。王发生就是个火爆脾气,加之这次选举他本来就对自己位置战战兢兢,一听说庆生传播流言蜚语欲拉自己下马,他没多动脑筋就气汹汹往庆生家去了。可知那王庆生也不是好欺负的主,两人吵了几句竟推搡了起来,还好附近的族人过去及时拉开。

 听大伯讲完事情的缘由,王欢倒有些不解,这么明显的挑拨离间之计,为什么两个族人还会上当。可是转而一想。庆生大伯本来在村里就有大嘴巴的名声,加上发生对护林员的位置过于敏感,上了吴长贵的当,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时候,几个伯辈把焦点转移到王欢身上了,他们关心地问王欢坐几点的车到的,王欢讲述了自己一路回来的经历,还有去县里几个部门举报选举之事。他说,在新建的政府门口还被拦下做了登记。发生接了一句,且带着自信地说:

  “不会啊,我去从来不要我登记。"。

没一会儿,两辆黑色的公务车从吴坑方向开过来,不偏不倚地停在章明店子斜对面的村委会门口。车上下来四五个人,打头的是一个短发的女子,估计有四十来岁,矮小干练,王欢定神一看,竟然就是上午在县民政局遇到的,那个想前来调解王欢与黄副镇长争夺的那个女子,她后面跟着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中年男人,高个子,看起来也像个领导。第二辆车下来的就是提着材料设备的几个年轻人了。

大伯和庆生几个人好奇地探出头往外看,见到是公车,索性站了起来,聚到店门口冲着村委会望去。议论着,带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谈笑。

稍懂些政治的章明说,应该是组织部的人。大家也便都说是组织部的人了,部里来的人进了村委会,神情严肃,气势端严,吴长贵也许是得到了消息,赶紧带着吴四发走出来迎接。一伙人进去后,村委会的门就关上了。

  不到十分钟,三辆公车从坝上的方向来过来,一白俩黑。村民基本上都认得这白色的车是镇长的座驾,镇长的车队在县里领导的后面并排停下,然后,镇长在众人的瞩目中下来了,他很年轻,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当上一镇之长已令多数人佩服。穿着也不老气,紧身的裤子,皮外套里头是带格子的白衬衫,运动鞋有红的配色,带着眼镜像个书生。不过他今天进村的脸色,倒是异常难看,带着有山雨欲来且顷刻就要爆发的怒气,

  围观的村民也多了起来,倒没有多少人和镇长打招呼,只是做护林员的王发生谦谦地问问候了一句。镇长点了一下头,看也没看王发生一眼,径直往村委会走去。

  跟着镇长进村的几个司机站在车旁,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不时向四周张望,又低头看几眼手机,像个保镖似的。随后,有个高高胖胖穿着紫色外套的的中年人走过来,和章明打了招呼,看起来两人似乎慢熟识。那人在门口坐下了。和坐在门口站着门口的村民聊起天来,王欢也凑了过去:

  那男子开始和大家讲故事:“我前几年在白沙村的时候,帮镇里搞选举,有个女人捣乱,想把票箱撕掉。还警告我说:你今天有来无回。”。

“我告诉她,你要骂人可以,骂我随你怎么骂,但是要捣乱,那我可不会客气,在河口,要是叫人的话,你不可以有我叫的多。”。

  庆生和发生、章明几个人认真听着他的会议,不时附和道:

  "那是,政府也不能太没硬气。"。

  那男子马上接下一句:

  "对哇,所以我的意思是,大家村民有什么意见,要反映先来镇里,镇里不处理,随你去县里省里都可以,但是你们绕过镇党委政府直接去县里,搞了我们就很被动,知道吧。"。

  明摆着这个男子是在含沙射影,王欢鼓起勇气回了他一句:

  "也跟镇里说了,一直没说怎么处理。"。

 "就是你到县里反映是吧。"。男子看了王欢一眼。口气倒是寻常,似乎不甚追究,但是王欢已经感觉到了四伏的危机。

  王欢没有回答他,反正他们也已经知道了。王欢强行按捺住自己波涛汹涌的内心,尽管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许是自己捅了娄子?但也不能当着众人,特别是镇干部的面露出退缩害怕的神情,那样就太怂了。

  好在庆生大伯转移了话题,他开始在这个镇干部那揭发吴长贵一些恶劣的“罪状”,但并没有用很大的声音:

  “刘所长,你是不知道,这个吴长贵,村里好几个人都被人打了。我们组王宏生的老婆,五十岁的人,被他踢了一脚。”。刘所长?王欢猜测,他可能是镇里管选举的民政所所长吧。

 “这个我倒没有听说。”。刘所长回答。

 “他的儿子砍伤了人,这个你们应该有听说吧。”。

庆生又火上添柴了一把。

听到这种隐晦的事情,刘所长强烈的敏锐性便显现出来了,他可不想成为村民们倾诉隐私的对象,何况是这种有违政治站位的话题。若知而不报,又怕担了责任,若泄了风声,又怕捅出窟窿。他把凑过去和村民们做思想工作的脑袋又慢慢缩了回来,摆回到与自己厚实的身板平行的位置,用带着无辜的,吃瓜群众一样的表情,摇了摇头,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

村民们还想继续把吴长贵的所有丑事都抖给他,把他当做青天大老爷似的。刘所长起来接了个电话,就与村民不辞而别,往镇长在的那个方向走去了。

  众人的目光又随着刘所长转到了村委会里,只见那刘所长刚进去,镇长就和县里下来的那个领导出来了,镇长跟在她旁边,好像在汇报,又好像在解释,那个女的领导,也是听王发生说是县里来的部长,村民们也就毫不怀疑地认定她是部长了。她的个头很矮,走路的步子自然也小,镇长不得不放慢了步调,才搭上她的节奏,他已不像平时带着风似的,充满气势的样子了,看起来很不协调。

 他们俩在讨论着刚才“调查”后的结果,身体靠得很近,不时还探过头去,一高一矮的脑袋拱成了一道半圆,镇长大大的手掌挡住悄悄话流到对面的村民耳中。

他们不会离围观的村民太近,而是隔着一道三米宽的马路,还有两条路旁的泥壑。他们也不进村委会里去,因为正是从里头出来的,唤来取证的村民也不知是敌是友。他们俩并排走了两步,就在门口停下,讲完,发现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又一前一后地进去了。

  镇长似乎对所有上面下来的领导都很熟,也有可能不是似乎,而是真的都认识。他对所有的村民都是一副严肃霸气的样子,若不是胸前那个党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城里下来约架的。村民们,特别是那几个大老粗男人们,比如王庆生,王发生,王章明,他们也有自己稚稚的犟气,你要是盛气凌人,那我们也就井水不犯河水呗。自然也就没有一个人招呼镇长喝茶,甚至碰面都转过头去。

 村民们无意识地聚到一起,和那边有组织地聚到一起的干部相对而立。王欢和族人们站在一边,不由己得被站了立场。王欢察觉得到,村里乡亲们强硬的表情深处,内心那股山雨欲来的惴惴不安。他倒不是偏袒谁,而是就事论事地那么一问:

 “他们要调查我们举报的问题,怎么不来问我们呀。”。

  没有人回答王欢这个问题,倒是他自己记起了父亲有一次说过的话,他说,他年轻那时候的镇干部,特别是那个镇长,很会做工作,计划生育的事情那么难做,他都能晓之以情。来村里,个个都是左一口镇长,又一口镇长,冬天,许多村民还送自己的薪柴到他家去。表达对他的感激和尊敬。

  王欢的目光不由地移到了路边那栋两层高的村委会,灰色的墙上没有刷漆,粗糙的墙面贴了密密麻麻的告示或者宣传口号,很多是吴长贵手写的,那句:“推行基层自治,实行民主决策。”。用笔强劲,很是显眼。这栋村委会大楼已使用十几年了,之前还是由半坡上的土坯房搬迁至此的。如今确实办公的环境进步了,也许过几年又要搬更好的房子了吧,只是不知道这些干部进步了没有。

  当王欢偶然把视线移到村道里通往王家湾方向的时候,果然看到了父亲的身影。他一个人走了过来,个子不高,背微驼,体型比年轻时候倒胖了一些,他照例穿的那件灰色西服,心事重重地往村民聚集的方向走来。

也许是听到城里领导下来了调查的消息,他作为当事人肯定要表面态度,遂一个人赶来了现场。众人看着他来了,似乎都看到他身上带着的怒气,而王欢却隐隐地从心底生出一股感同身受的同情。

  走进了店里,父亲第一眼看到了王欢,他的脸上并没有往年见到王欢回乡时的喜悦,父子俩只是简单对视后点了一下头。见到大家都在讨论选举的事情,父亲也无暇聊家常,而是跟着插上了大家的话,口里念着他认为的那些选举造假的证据,怒气冲冲地断言肯定这次存在猫腻,并重复了好几遍大家都知道的事实。随后,王健生也来了,小店已经有些挤不下这些大男人。

  跟着王健生后面的,是镇长的司机,他本是在汽车旁边玩手机,也许是玩腻了,且又认得章明、发生等几个人,便稍微往村民聚集的小店子凑近了一些,手里还端着黑色的手机,好像是无聊的瞎晃才不经意走到这里似的。敏锐的王发生看出了端倪,他招呼王欢和章明换个地方说话,伯侄俩跟着王发生走到店子侧边河岸的沙地上,距离村委会已经有几十米的远的地方,王发生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在这里商量事情并不会被闲杂人听见,便迅速用双手把王欢和王章明拱在了一起,围城一小个圈,弓下腰,神秘兮兮地说:

  “我们几个要记住,这次主要是针对吴长贵,还有选举这个事情,并不是要针对政府,更不是要反对政府。这点我们要记住。”。

  说完,王发生还特意看了王欢一眼,也许是因为王欢最年轻气盛,或者是由于王欢的举报才把县里人引下来的,总之,这一眼让王欢倍感压力。他本能地允诺了王发生的忠告,并很明事理点了一下头,表示对王发生观点的不谋而合,比较他也在政府部门上过班,这点大局观还是有的。

  讲完这句话,三个人就原路回去了,路上,王发生又叮嘱了一句:

  “那个司机是政府派来监听我们的,大家讲话要小心一点。”。王欢看了一个那个年轻的司机,他发现了王欢几个人已经提防了他,便假装接电话,悻悻地走远了。

  村委会里面的人还没出来,反而又进去了好几个,进去的都是各小组的组长和吴长贵喊来扛了选举票箱的人,比如吴万生、王来有、吴小六。正当村委会里关着门探讨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门口的村道里却引起了一翻争吵,开着三轮车从王家湾方向过来的王宏生,和骑着摩托车相向而行的王德敏吵了起来。

  王文桂的气势很足,他把红色的摩托车横在路旁,一副谁也不让过的样子。开口就喷王宏生:

  “是不是你这个多嘴的,到处说发生的坏话,发生做不了护林员?你就做得了吗?你是不是还想做村长啊。”。

  “你哪个耳朵听到我说王发生的坏话的?他当不当关我屁事。”。王宏生也气汹汹地反问道。

  “你就是看不惯庆生发生走得近,你自己和庆生关系差,也看不得王发生得势。”。

  “你们选举怎么搞都不关我事好吧,王家湾要选谁到村长我也不参与。”

  “你让开,再挡路我把你的车翻了去。”。

  两人的争吵声越来越大,终于惊动了村委会屋子里的人,吴长贵开了们,欲来劝里,那个女的部长还是好奇地跟了出来,带着一些不耐烦,问道:

  “怎么了?!”。

  还没等吴长贵解释,王文桂率先脱口而出:

  “还不是这个选举搞的,搞痢疾,弄出几多矛盾来。”。

  吴长贵生怕与自己有些芥蒂又口无遮拦的王文桂抖出不必要的麻烦,赶紧使用自己村书记的威严,连哄带推,把王文桂和王宏生遣散了去。两人喋喋不休地骑车分道扬镳了,小店门口的王章明几个人却已经拍下了方才的一切。王欢倒有些纳闷,那两人吵架,近在咫尺的本族人为什么不去劝呢。还没等王欢开问,精敏的王章明开口说:

  “他们俩就是故意演给那些干部看的,看也看得出来,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村里现在是有多乱。”。

  原来族人们还有这种绕有心机的巧妙设计,配合的默契和镶嵌的时机就像拍电影一样,这倒有点刷新了王欢对村民的人生。且有些替镇里干部头疼起来,倘若自己是领导,遇到这些粗中有细村民,也不一定能“对付”。

  镇长和县里来的部长一起出来了,后面的吴长贵带着其他村干部和一群小组长,也如释重负地走出了村委会,那些小组长分属于不同的宗族和派系,平时亦没有什么交流,也都或骑车或走路各回各家去了,只是那王家湾组长的王来有,见族人们都在等着他这个唯一当事人的爆料,倒不是特别情愿地走了过来,和族人简单交流了几句:

 “问了一下我们选举那天的情况,做笔录。”。王来有说,他没有离围观的族人太近,也许是怕镇里干部觉得他们串通一气?

  “那些吴长贵的狗,看到县里下来调查他们,估计也吓到了吧。”。王章明小声地说,带着一些幸灾乐祸的口气。

  当王来有瘦矮缓慢的背影消失在村道上的时候,镇里干部和县里干部礼貌得握手道别,也往不同的方向回去了,自始至终,他们的调查都没有问过观望的村民,目光都没往这边看过来一眼,包括举报者王欢。

  村民们也陆陆续续散了,临走的时候,镇里一起下来的副书记刘滨,单独对大伯章明说:

  “闹闹闹,当上了你都不知道工资去哪里讨。”。这还是之后大伯复述给大家的。那王发生在王欢家里,从章明口中听到了刘滨这样的口气,顿时怒火中烧,大骂一句:

  “那打?王八蛋还威胁我们么!”。

  从村委会散场后,几个要好的族人回答了王欢的家里,和王欢父子俩一起商量应付的对策。正当他们津津乐道地分析这次县里的调查会对镇村干部取得多少震慑作用的时候,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打到了王欢的手机上,王欢心理咯噔一下,犹豫几秒后,还是走出院子里

按了接听。

  对面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语气居然很是和善礼貌:

  “小王啊,我是黄志华欸,上午在县里遇到那个。”。是上午和自己吵了几句的黄副镇长,他打打电话来有何贵干?王欢按下了扩音和录音的功能。

  黄志华继续滔滔不绝地说:

  “小王,刚才县里也排了人调查了,这次选举确实存在问题,我们会重新搞过。说实话,我和你爸蛮多年前就认识,大家乡里乡亲,什么都好说。”。

  客厅里的几个族人都被王欢电话里的讲话声音吸引了出来,他们静静地听着黄副镇长话语里传达的动机。

  “有问题不可怕,关键是我们也会不断进步。你也是单位上班的年轻人,大家有空多走动走动,多多交流。”。黄志华还是很客气,且和王欢套起近乎拉起家常来了。王欢自然不好扫了人家的面子,也用客套的话回他:

  “你的意思我也理解,反正对我们来讲,主要是要个公道,调查出原因来,你说是吧,如果确实里面有违法作假的现象,该处理的要处理,我们也不一定就要争到村干部来当,主要是讨个公平。”。

黄镇长似乎很理解王欢的心情,他耐心地安抚王欢:

  “小王你放心,这个事情马上就会有结果,你也不要急,有时间来镇里坐坐,大家都是老乡,多多走动。也希望你在那边工作顺利,步步高升来哈。”。

黄镇长的语气越说越甜,话题越扯越远,让王欢没有了继续与他就选举的事情纠缠下去的念头,王欢也回了他几句奉承的好话:

“可以可以,那黄镇长你先忙。”。

 王欢把电话挂了,一回头,和几个叔伯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他们迫切而又好奇地等待王欢反馈镇干部的意思,当王欢告知他们,黄镇长的语气很好,他说镇里认识了错误,打算重新选举,而且热情地邀请王欢去他那坐坐的时候,几个叔伯都舒了一口气。

章明大伯说,如果镇里还不相信选举造假的事实,他就托人去派出所,把东庄所有年满十八岁选民的人数统计出来,和村里公布的数字一比对,就没得跑了。正当王章明自信地讲述他和派出所刘副所长是什么什么关系的时候,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客厅里顿时变得安静,这时候的每一个电话也许都会影响到情况的走势,所以大家都异常敏感。

王章明掏出手机,仔细看了一眼,然后带着些故弄玄虚的眼神,轻声对大伙儿说:

“嘘,是刘滨。”。

大伙儿紧张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期待。

“喂,刘书记。”。王章明刻意提高了嗓门。

只听得电话那头的刘滨一直说个不停,王章明间隔几秒,就回复一个”嗯”字,似乎没有多少话语权,听得大家更是心急如焚。当王章明说完最长的一句:“好,我来和他商量下。”的时候,那边就挂了电话。

王章明招呼大家坐下,他开始郑重其事地转述刘滨的意思:

“刘滨说,镇里书记和镇长商量了一下,让宗华来做治保主任,这个事情就这样算了,你看看可不可以?”。王章明看了王欢的父亲王宗华一眼。

父亲的表情有些犹豫,倒是坐在边上的王庆生,不经思索地表明了他的态度:

  “要我说的话,反正告都告了,有什么当,治保主任没意思,就是做吴长贵的狗。”。王庆生一直对吴长贵意见很大。

 “话不是这样讲,先混进去再说,治保主任也有两三千工资,还有交社保。”。王发生持不一样的观点。他做了那么多年的护林员,知道政府的工资讨之不易。

    文桂和生华点了点头,表示更同意王发生的观点。

   父亲还是没有决定好,尽管镇里可能留给他作选择的时间不多。王章明替弟弟做了个总结的分析:

 “混进去也好,家里的钱不好赚,有两三千算不错。不过如果当了村干部,这次我们告了他们,肯定是有小鞋穿了,不好做的工作会推给你,这个要有心理准备。”。

 父亲倒没有太在意穿小鞋的问题,他还有一些疑惑:

   “吴万生这次想连任治保主任,选票还蛮高。那岂不是要把他踢掉了。”。

   “你管他呢,你是镇里指定的,他再多票也没用。”。王发生说。

“按理来讲,村干部几个人里面,我们王家湾怎么也要占到一个来。”。王文桂亦补充了一句。

见好就收还是一刚到底?父亲还在犹豫,王欢看到了父亲脸上的表情,他似乎不是那种能放下自尊的人,为了两三千的工资而放弃对这些腐败行为的控诉,显然不是王欢的性格。众人停顿了几秒后,王欢开口了:

“干脆就不当了,外面打工一样赚钱。搞了那么僵,再和他们合作没意思。”。王欢突然的表态,让几个叔伯对他有些侧目,却也转变了他们的态度。大伯王章明接着王欢说:

 “刚才我在还想,如果镇里愿意宗华当治保主任,要不要带欢古去镇里道个歉,既然不当,那就没必要了。”。

 “不要去,你不要去。”。

  一提到要儿子去给那些人道歉,父亲的态度马上坚决了起来,他本能伸出右手臂,想挡住并没有起身的王欢。

  “干脆就不当了。不做村干部一样不会饿死!”。父亲终于做下了决定。

  众人见父亲的语气斩钉截铁,也没有再提出异议,章明马上拿起手机,把父亲的态度答复了副书记刘滨。

章明开了扩音,只听得刘滨那边说:

  “可以,那就重新选过一次呗。随你们。”。刘滨的似乎早有心理准备。

  挂完电话,几个人又是面面相觑,“重新选举?”,大家再次讨论了一下,觉得如果公平公正地选,宗华肯定胜算很大。大家便初步达成一致同意重新选举,并且商量出了几个前提条件,打了黄志华副镇长的电话,让他转告镇里:

  一是要求村支书吴长贵彻底推出选举工作组,不能再插手选举之事。二是吴长贵推荐的那几个扛票箱的村民,必须全部换掉,一个不留。三是选举过程中不允许任何无关人等跟票。四是要求重新核准选民人数,做到选票与选民数一致。

  那黄副镇长也不敢擅自允诺,便说要请示一下书记镇长,随后再打电话过来。几分钟后,他果然如约回了王欢的电话,传答了镇里的意思:镇里基本上同意方才的四个条件,只是第二条要求把之前提票箱的人全部换掉一事,他说镇里人手也有限,不可能全部工作人员都由镇干部来担任,建议改成每个票箱由一名镇干部经手,负总责,村里组长负责带路。

  听完镇里的意见,王庆生和王文贵表示不买账,他们觉得镇里必须接受刚才大家提出的全部条件,才答应重新选举,才会相信重选的公平性。王欢思考了一会儿,对叔伯们说:

  “镇里说的也有道理,全部人换掉不太实际,既然答应我们每个箱子由镇里人负责,应该不会让吴长贵乱来。”。

  “县里都下来了人调查,第二次再选,总不敢再假了吧。”。章明大伯的看法和王欢一致,他们都建议再相信镇里一次。

  “可以,那就等他们定好日子吧。”。

  王发生看了看手机里的时间,天色已晚,他打算回家了,其他几个人族人也都起了身,父亲王宗华想留他们吃晚饭,几个族人也许觉得人多不妥,都一一婉拒了。

  父亲送他们出了院子,几个人在门口又商量了一会儿,也许是嘱咐第二次选举要注意的事情。父亲走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备好了晚餐,她喊王欢父子俩赶紧进来吃饭。父亲似乎还没有食欲,他站在院子里正门的台阶上,望着河岸对面一排白色的安置房,夕阳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庞,前几天他刚剪了头发,短短的细发在阳光下熠熠发光,背着余晖的阴影后面,能看到几根无处躲藏的白发。

  对面安置房里,年迈跛脚的王章先在门口晾衣物,隔壁房的王林慢悠悠走了过去,两个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平静地交谈着,王林那只挖煤砸断了的右手臂,空荡荡地垂在暗黑的布质外套上,微弱的冬风吹得袖子有些晃动。说了几句,两个人转过了身子往河岸走去,正是正眼对着王欢家门口的方向,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父亲也在往那边看。

  开饭了,父亲端坐在上席,红色祖宗神位正中央的位置。年后的饭菜很丰富,他似乎没有什么胃口,只是斟了半杯的白酒,挑着最眼前的菜夹最小的肉屑吃。酒没喝几口,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拿了手机拨出去一个电话,他带着不太自然的笑容,礼貌地说:

  “喂,齐书记,吃了饭没有?”。

  齐书记,是县里教体局刚退到二线的齐洪,先前担任了教体局的党委书记,父亲年轻的时候在村里做干部的时候,那齐洪在河口镇当镇长,两人相识,且多次在自己家吃过工作餐,离开村干部岗位后,父亲和他也常有联系。

  那齐书记也是个念旧情的人,这个电话和父亲聊了挺久,父亲把这次的遭遇讲给了他听,且又一次义正言辞地指责了镇里和村支书狼狈为奸的行为。随后,齐书记似乎提了许多有见地的看法,听得父亲只一昧地回答:“是的,是的。”,且脸上的怒火消去了不少。父亲和齐书记礼貌地道了别,并邀请了他有空来东庄玩,挂了电话,父亲说:

“齐书记的意思是,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叫我干脆不要再去和他们选了。”。

 “他说,我之前没去多走动多熟悉,这次又告了他们,不可能再让你做村主任的。”。

 母亲邹起了眉头,责怪父亲道:

 “喊了你,该去走动的要走动,代价都不愿意出,怎么可能当得上。你总是把事情想的太简单!”。

  母亲把父亲说了一顿,父亲也不反驳,端起碗里的白酒喝了一口,表情像个被人欺骗才发觉过来的孩子。

  王欢来安慰父亲:

 “干脆就不选了,万一第二次他们又作假,两次都没选赢,我们这边很没面子。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搞不过他们。”。

 父亲把白酒喝完了,也终于做出了决定,他把饭碗轻轻往桌上一摔,有些自言自语地说:

 “不选了!让他们自己去玩。我来通知庆生他们,不要再去奔波。”。

  父亲又开始打电话,母亲和王欢已经吃好了晚餐,他还没开始盛米饭。这天晚上,庆生、章明、发生、文桂四人又来了王欢家,父亲和他们说出了打算放弃第二次选举的想法,众人也没有异议,庆生说:

  “也是,要是两次都选不赢人家,怕会被几代人笑话。”

  父亲叫王欢写一个关于退出选举的说明,他对王欢的文笔很满意,也时长在族人面前夸耀儿子获得的表彰,以及公职人员的身份。

王欢走进房间,拿出了大学时候父亲寄钱过来买的笔记本电脑,在四五个叔伯的注视下,开始不假思索地敲打起键盘来:

尊敬的镇领导:

  我是xxx,经过这次事件,本人认识到了村里各种势力的复杂性,现在对选举之事已经不报希望,考虑到家庭经济压力等原因,本人打算年后外出务工,xxx,经过再三考虑,已经本族村民的商议,我决定退出此次村主任选举,特此说明。

                   东庄村 王忠华

  

 这种简单的文稿对于王欢来说驾轻就熟,几个叔伯倒是很钦佩王欢的文笔,连连发出衷心的夸赞:

“欢古确实蛮会写,放在以前,至少是个秀才。”。发生说。

 大伯王章明倒还是挑出了几个字眼,说有待商榷,王欢也采纳了他的建议。完稿后,念给几个族人听了也都无意见,王欢便发给了大伯章明,委托他去百货店的打印机里输几份出来,然后由父亲亲自送到镇领导那里去。

  大伯走路去了一趟店里,很快就拿着一叠纸张回来了。父亲已经坐上摩托车,他接过大伯手里的材料,塞到保险杠的小盒子里。摩托车的油门轰轰响起,王文桂说:

  “也好,不跟他们选了,让他们自己去玩,跌到一次股来。”。

“我们放弃,他们自己也知道什么意思了,老表已经对他们不信任了!”。王庆生很解气地补上两句。

 摩托热好了身,烟囱里冒出灰灰的热气,夹着难闻的汽油味道。父亲开出了院子,母亲在后头喊出一句:

“自己要小心一点。”。

  父亲赶回来了吃中饭,他说见到了镇里的罗为民书记,那罗书记似乎很忙,一会儿一个电话,一会儿又有人找,好不容易坐下,他的手机却响个不停,就他们镇里这种选举舞弊的行为,父亲好几次想发火,可是那个罗为民很会打太极,一会好客地叫工作人员泡茶给父亲,而后,又说自己马上有会,要去一趟县里,叫父亲去找分管民政的刘所长谈谈。于是父亲又去了圩口的民政所,那刘所长似乎接到了镇领导的指示,又改口说,这次选举确实有问题,父亲明明记得选举那天,这刘所长自己也在场,那时候许多人说有假,他还硬不承认,摆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刘所长安抚了父亲的情况,父亲给了他一份退出选举的说明,他还挽留了父亲几句。

   能够全身而退,父亲的不安的心终于放下了一些,午饭他也吃得利索,王欢回想起昨天上午回到大伯店子里看到的场面,有些不解地问父亲:

“发生和庆生不是关系还挺好么?怎么昨天在大伯店里,两个人因为那样的小事,搞了不开心。”。

 “也不算特别好,农村,表面很生相,背地里相互看不惯的情况太多了。”。父亲一边吃着中饭一边说。

 这个话题倒引起了母亲的兴趣,他给王欢解释道:

“他们两个人的老婆也没事话,前几年还在菜园吵了一架,好像是说,发生的老婆引水浇菜,帮庆生老婆种的豆子田的水堵掉了。两个人骂的特别难听。”。母亲很知晓村里女人们的事情。

王欢听得入神,父亲倒是没什么兴趣,他把话题又拉回到了选举的事情上。

“东西差不多收拾一下,二月要出门(打工)了。欢古也早点去上班。”。父亲先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一眼王欢。

“我这几天去和村里那些的人说下,退出了选举的事,省得人家不知道。那么多人支持我们,基本的人情礼貌还是要有。”。

 母亲很为父亲感到不值,她愤愤不平地说:

 “年前开始忙到现在,天天窜来窜去,买烟也花了不少钱。那些鬼这样造假,我们就这样吃他的亏!”。说着说着,母亲似乎要流下泪来。

父亲赶紧来安慰:“诶呀,没几多钱,没要紧,本来都要吃的。”。

王欢知道,父亲并不在乎那几百上千块的人情开销,他心里感到不甘的,是自己的信任被镇村干部利用了,官场的复杂和险恶远超了他的所料。父亲一向是自恃很高的人,也许这个事情对他的信心会有不小的打击。

  第二日,村里许多人都知道了父亲已经退出选举的消息,镇里也表示尊重父亲的决定,但是他们的程序还是会照常进行。父亲既已保全了颜面全身而退,也不想再过多地和他们纠缠。家里不需要王欢做些什么,王欢也就遂了父亲的意思,回到家的三日后就买票返回东昌了。

  回到东昌的公司里,王欢座位上的键盘已经起了灰尘,小小的电话簿掉到了桌子底下。几天没来,王欢竟产生了一种危机感,公司里个个同事都在埋头打着电话,为了月底的业绩冲刺,似乎没有人在意王欢回来了。王欢摆好凳子坐下,她朝左边位置的女孩看起了一眼,她也发现了王欢对自己的关注,回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她那淡蓝色的裙子差一点垂到地上,薄薄的青纱贴着穿了白色袜子的精致的脚。她的鞋子和地板是一样的白色,瓷板很干净,财务阿姨每天都会拖一遍。裙子垂下去也应该不会弄脏吧,王欢在想。

两个月下来,王欢已经明显感觉到了东昌与瑞水的不同,尽管在公司到手的工资会多一些,但是年底不会有单位那三四万块的奖金。在瑞水的小县城里,租房和吃住都更便宜,能花钱的地方也少很多。去年在单位的那部分奖金并没有那么快到账,赌气辞职的几个月后,王欢的经济状况又紧张了起来,四月一个周末的晚上,王欢联系了一个远在广东的表哥,打算问他借两千块钱来还这个月的花呗,并承诺了下月一号准时还他。那表哥虽然多年未见,倒也还豪爽,直接就把两千块钱一分不少打了到王欢的支付宝上。王欢难免喜出望外,他对堂哥油生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开始滔滔不绝对他讲自己毕业后的经历,还有那些自认为比较传奇的情感的挣扎,当然,都是为了铺垫此次开口借钱的难处。只是这两千块还没用到一个礼拜,就给王欢牵出了另一桩麻烦事。

原来那堂哥和王欢的父亲王宗华都在广东汕头打工,四月一日发了工资的那晚,厂里的带班说要叫禾县的老乡们聚一聚,这带班大叔本就是个能来事的人,各种老乡群一大堆,便在群里号召一翻,邀了禾县在汕头务工的十几个人在海边的大排档一聚。十几人按照男女分了两桌,尽管海边的挂在树上的小灯泡光线黯淡,王宗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多年未见的堂侄子,两个人坐到一起,喝了不少啤酒,聊起家里的往事和各自在汕头的处境,不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几瓶下去,两人都已微醉,堂侄子不觉吐露了前几日与王欢在网上交流的一些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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