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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东庄往事

两周后的一个周五,王欢下班后回到住处,刚想躺下安静一会儿,畅想明后天双休的生活,父亲不早不晚就在这个时候又来了一个电话,王欢接通了父亲的电话,手机那头却传来母亲的声音,母亲少见地言语中露出愤怒,愤怒中又带着不甘:

  “欢欢,你爸被别人做了假。他们做假票。”。

  “我和你爸打算去告他们!”。从母亲口中说出这种话,看得出来,父母俩确实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怎么回事?”。王欢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情绪,惊讶地问母亲。

  这次换了父亲来回答:

  “欢古,他们做了假,我确定!不可能他反超得了的,总票数都对不上。”。父亲的声音很低沉,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情绪也不像母亲那般激动。前阵子信誓旦旦的模样似乎还在眼前,父亲似乎接受不了这个落差,他想一个人平静一下。

  王欢没有再追问下去,但也不知该如何安慰父亲。父亲见王欢没有说话,便先行挂了电话。

  王欢第一个想到了联系大伯章明,章明是帮父亲拉票的中坚力量,他肯定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果然,在微信里,章明大伯把这次选举过程中造假的证据都发了给王欢。有前后公布的选民总票数自相矛盾的地方,张贴的公告,宣布结果的草稿单,还有一些录音文件。资料显示,海选前公布的选民票数只有一千六百余张,而最后公布结果的终选却有一千八百余张,最终实现了吴万生得票数对父亲的微弱反超,镇里和村支书吴长贵为了扶持吴万生当选,私增选票的行为一目了然。

  这种事情居然发生在自己家庭,而且自己最亲的亲人是受害者,王欢显然怒不可遏。下午,他以家里有急事为由,向公司经理请了个临时假。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咨询在瑞水上班时间认识的县民政局副局长李远书,请教他这种私增选票行为的严重程度和法律约束。

  李局长很耐心地答复了王欢,他还不知道王欢已经不在编制局的办公室上班了。李局长慢条斯理地说:

  “这种伪造选票的行为很严重噢,已经违反选举法了。反正我在瑞水,暂时还没听过有这种事。”。

  

  王欢解释说,不是瑞水的,是自己老家甘州发生的事情。

“这样,你来我这里,我去下办公室,找一本今年最新的选举条例给你。”。李局长说。

王欢不想透露自己已经不在瑞水上班的实情,他婉拒了李局长的好意:

“不用不用,李局长,我去网上搜一下就行。多谢了哈。”。王欢在电脑里大致浏览了江东省2018年度有关基层换届选举的条例,保存一页到书签后,简单收拾了行李,就急匆匆往客运南站去了。

这天王欢坐的是夜车,过完年从禾县老家回到东昌上班不到半个月,他又启程返乡了。在车上,王欢给大伯发去一条微信:

 “我在回家的车上,明天上午到。”。

  消息刚发出去,大伯立马回了电话来。

  “坐的夜车啊?你请了假回来是吧!”。大伯的回答干脆简练,似乎在给王欢打气。

 “是,明天上午我直接打个出租车进东庄。”。王欢语气坚定,精神抖擞。这一刻,我与大伯从未有过如此紧紧团结一起的感觉。

 放下手机,王欢想到了父亲,他想再给父亲也打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在返乡的路上。但是他又担心自己的行为会不会被父亲责怪过于冲动,或者,父亲不希望自己趟这滩子浑水?算了,还是不惊扰他了,大伯自然会告诉他的。王欢心想。

高速上并没有路灯。回乡的大巴跟着反射过来的荧光行驶,两侧的群山漆黑一片,忽深忽浅的一团团黑色肆意流动着,又变幻着向后翻滚,不知是山是云。两个车灯似黑夜中的两只眼睛,沿着灰色的地面爬行。静静地望着白茫茫灯光的前方,车厢就像载着坐得零零散散的乘客钻进一个个轮回的旋涡,无边无际的暗,又带着曲曲折折的晃动。车里的大部分人都熟睡了,前排的大妈抱着孩子发出鼾声,只有后排零星几个年轻人,座位上泄出白色的手机的光。

王欢戴着耳机,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不被这夜色触摸,内心最细腻柔软的情感,不被凌晨的寂静挑起。当他闭上眼,忽而感觉沉厚的大巴好像在往右侧倾轧,脑子里的血液移到左侧时,似乎整个世界又在朝左边滑去。冷静下来看着前方,放着默片的电视机前面,隔着印了红色大字的玻璃,车子像一直在下坡,漫漫下坠的感觉,竟让他有些害怕,似乎呼吸与共的乘客都瞬间消失了。他缓缓站起,看到车头光亮处副驾驶位置的中年司机,认真注视着前方的时候,他才清醒过来,得知方才是自己的幻觉一场,又倘若无事地坐下。

每次坐夜车的独行,他起初都以为会是一次心灵的净化,可是抵程后,又还是一样的自己,一样的生活轨迹,不变的思维方式。他看到前侧的女孩靠着男孩肩膀,两个人共用一个耳机,在看古装的电影,孤独感莫名地袭来。他起初喜欢这种安静仿若世外的感觉,再到讨厌坐夜车,不喜欢面对那揪出自己灵魂听得到自己心跳的静、让人瞬间面临窒息威胁的快,和都在一个小小的世界却各自抱团取暖的冷漠。可是这一刻,他竟习惯了这种感受:出发和抵达都是回到同一个地面,途中带着随时毁灭的恐惧,一路上寻找心灵相通的慰藉,被路人感动的温暖和害怕这种温暖稍纵即逝的不安相伴相随,渴望一颗贴近得听得到跳动的心,在希望、寂寥、缺乏安全感中,眯着朦胧的似乎有些闪光的眼,望眼欲穿那不知是终点还是起点的到达。

被黑暗和未知包围,守着身旁几颗偶尔给予温暖又难以藉以为生的心,在一道微光牵引下快速向前行驶。这,不就是人生么。

  王欢终于鼓起了勇气,他既然敢于面对黑夜,敢于正视死亡,也就无惧生命中的任何挑战了。他要回去帮助父亲,帮助东庄的村民,一同参与到一场他认为的反抗斗争中去。这好像二十来岁年纪的他做出的第一个重大的决定,想到这,王欢不经有些慷慨激动起来。

  大巴于晚上十点到达和县汽车站,王欢在车站附近找了个简易的招待所住下,第二天一早,他去了街对面的一个叫弱水的网吧,开始收集整理大伯发给自己的聊天记录里的资料,他把有关河口镇和东庄村书记选举造假的证据排版在了一起,备注上说明。然后写了一篇近两千字的举报文章,抬头分别写的是县人大、县纪委和县换届选举办。文章的内容重现了镇里为让吴万生当选村主任,而私增选票的来龙去脉,控诉镇村干部亵渎选举的违法行为。

写好的检举文章加上附件图片足有十页之长。王欢把电脑下了机,就近找到一家复印店,叫店老板把内容打印五份。店老板是一个坡脚的中年男子,各自不高,体型比较敦实。他很热情地帮王欢又把版面和亮度调整了一下,使微信照片里下载的内容清晰了许多。打印好,一共是52块钱,王欢没有还价,他利索地付了钱,并把多余的两份材料连同背包暂存于店里,叫老板代为保管几个小时,自己去去就来。

王欢打了一驾装着红色遮阳伞的摩的,直奔新建的县行政大厦而去。近十层的行政中心宽宏高大,门前有一块几千平方的广场,河畔杨柳依依,两侧的步道材料用的是白色的大理石。王欢并没有心思观赏,他挎着装了三份材料的公文包,直奔大厅而去。

  大厅玻璃门前的保卫拦住了他,也许是王欢的穿着举止像是正经人,只是问明了去处和简单登记后,穿制服的保安就允许他通进大楼里。王欢浏览了一下大堂正中央的楼层平面图后,乘电梯先往六楼的人大去了。

   王欢有在单位工作的经验,也对人大各个委员会的分工有大致的了解,他上了楼就去找到了选举任免委员会。办公室里,有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姑娘在敲打电脑,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打扮得体端庄,看起来面容也亲睦和善。王欢敲门进去了,礼貌地说:

   “你好,我来反映一个情况。”。

王欢从包里掏出一份材料,抬头写了人大主任名字的那份。上前递给坐着的小姑娘,小姑娘有些好奇地回头,旁边的男子也起了兴趣,随口问道:

“什么事情?我来看看。”。他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撸起袖子的白白的手。

 原来这里的气氛并没有自己想象的紧张,这两个公职人员看起来都很亲和,王欢也就放下了警惕,他也和两个同乡用轻松的口气聊起天来:

  “家里选举的事情,我的家人竞选被作假了,选票比总人数还多了几百张。”。王欢的语气云淡风轻,并没有流露出蓄意已久的愤懑。

  “还有这种事情啊,这违法选举法啦。”。中年男子一边仔细地打开材料,一边带着安慰地回了王欢的话。

 部门的公职人员没有对举报人厌烦敷衍,反倒感同身受起自己来,这让王欢有些意外和惊喜。他凑近了办公桌旁,和两个人一并探讨起材料的内容来,就像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似的。

王欢做完简单的讲解后,男子把材料小心地把材料放回了信封里,对王欢说:

“好的,可以,你先回去吧,我会交给领导。”。中年男子说。

  王欢礼貌地道别后,又自信满满地跑去了十四楼的县纪委。他记得村里有个同族的叔辈吴忠华,在县纪委担任小领导,更增添了此行的信心,在县纪委办公室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那里问到了吴忠华办公室的位置后,王欢走到了第六纪工委,在门口一打听,有个男子告诉他,吴忠华今天不在单位,下乡去了。

  王欢说明了自己是他老乡的身份,要到了吴忠华的手机号码,在走廊上鼓起勇气打了过去:

  “喂,是忠华叔么。我是东庄的王欢欸,王先诚的孙子。”。

  一说出爷爷的名字,王忠华倒是知道王欢是谁了,他那边似乎工作繁忙,所以言语间直奔主题:

  “噢,有什么事?”。王忠华问。

  王欢听出了对方不会给自己太多时间介绍,赶紧长话短说:

  “忠华大伯,是这样的,东庄那个村支书吴长贵,选举的时候和镇里一起造假,本来是我爸能选上的。我想来告他们,造假的证据我也带来了。”。

  “吴长贵还在做村支书啊?”。王忠华的语气透出惊讶。

  “这样吧,我现在下村来了,你把东西放在办公室吧。”。王忠华说。

  王忠华的态度并没有给王欢太多惊喜,不过还好没有被他冷落。王欢按他的建议,拿着材料去找纪检的办公室。

  办公室在楼梯口附近,不大的房间里面有四台电脑,却只有一个中年女子在敲着电脑。

  王欢敲了门进去,说:“你好,我来反映一个情况。”。

  女子站了起来,她穿的黑色的连衣裙,身材微胖,大概有四十来岁,不到一米六的身高。她并不像人大里的干部一样,主动伸过手来接下王欢的材料。开口是不耐烦的一句:

  “什么事?”。

  王欢竟被她的这种态度惹得紧张了一些,他的回答有些结巴,声音也小:

  “我来举报那个,河口镇东庄村选举作假的事,我刚才,问了纪工委的王忠华,他叫我把材料放你这里。”。

 "举报村里的事情,你直接反映到镇里就可以。"。女子说。且站得离王欢两米远。

  王欢有些怒了,他反驳道:

  "就是因为镇里不处理,我才来县里呀,而且我里面有举报河口镇的内容,给镇里有什么用?!"。

  中年女子看出了王欢的不满,她可能也不想激化矛盾,,便一边拿起桌旁的电话,一边说:

  "我帮你转河口镇的刘书记吧,他分管信访。"。还没等王欢回答,那边已经拨通了。

 "喂,刘书记,这边来了个人,说要反映东庄村选举的事情。"。女子的口气已不似方才面对王欢那般冷峻,言语透着礼貌的笑意,似乎与河口镇的刘滨蛮熟。

  "不是反映过了嘛,已经在调查了啊,跟他说已经在处理了。"。刘滨的回答不耐其烦。

  中年女子挂了电话,脸色又回复了原来的样子,她冷冷地说:

  "镇里说已经在处理了,你把材料带到镇里纪检就行。"。

  "我来县里反映镇里的问题,你叫我交回镇里,哪有这样的道理。"。王欢还是坚持自己的态度。

  "你放这里也一样,领导不一定有空看这个。"。那女子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交县里和交镇里都一样?那要你们县纪检做什么吃的?"。王欢差点喷出在心里憋了许久的这一句,好在自己在单位待过两年时间,养成了些定力,最终是用稍微温和的话语做了收尾:

 "反正我把材料交到这里,你给不给领导是你的责任。"。说完,王欢扬长而去。

  下一站,王欢要去的是县两委换届选举办,在回家的车上他已经查好了,地址在老城区原政府大楼的民政局里。从崭新的行政大厦下来,王欢步行在宽敞明亮的滨江大道上,他想叫一辆出粗车,奈何已到中午,街上行人稀少,走了近十分钟,一辆的士或者摩的都没看见。

艳阳照在新区钢筋水泥的建筑上,王欢在冒出气味的柏油路上被晒得一览无余,虽是冬季,也从带毛绒的底衣里渗出汗来。一直等不到车, 他只好在路边停下,拿出手机来操作微信里的滴滴打车。

  王欢不喜欢用滴滴,操作麻烦收费还不便宜,不过今天没办法,他想赶在下班前把最后一程跑完。支付了25元8毛,且在原地等了好几分钟后,车子来了,是一辆白色的国产suv。司机在十二点前把王欢送到了民政局。王欢下车后赶紧跑着进去,在最后一个工作人员即将下班前,把她留了下来。

  王欢气喘吁吁地说:

  "你好,我要反映一个关于选举的事情。"。

  女子本来要锁门走人,被王欢叫住后,又走回了靠门位置的电脑桌旁,打开了一个看起来很繁杂网络系统,叫王欢一边讲述内容,自己一边在敲字录入。女子倒没有因为王欢耽误了他下班而厌烦,也没有因为是举报的案子而排斥。倒是平静无奇地做着本职的事情。于是,王欢也就没有防备地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了。

  录到一半,门口进来了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女生见到他,喊了一句:

  "黄镇长,来拿证书是吧"。然后她殷勤地起身,去到了另外一个桌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红色的小本本,礼貌地递给了那个黄镇长。

  那黄镇长拿到了小本子,逗留在办公室接着一个电话,矮矮的个子走路的样子倒很有官样,没有皱痕的西裤,皮鞋擦地锃亮。女生回到了座位上,开始继续给王欢录入信访的内容,王欢把想表达的意思浓缩了一下,口述道:

  "我是东庄村王家湾人……举报东庄村选举中存在私增选票,合伙造假的现象……"。那个黄镇长还在办公室里,王欢倒又有些不习惯自己的内容被旁人听到,不过,他估计这个男子肯定不可能是和这个事情有关的人,也就大胆地和工作人员讲完了所有的诉求。

  正当打字的女子要关电脑准备下班时候,那黄镇长走了过来,问出一句:

  "你是不是东庄村忠华的儿子?"。他的口气似有些故人相认的味道,可是王欢考虑到他的副镇长身份,加之方才的举报内容已经被他听得无余。这么一认,王欢俨然闻到了一股硝烟弥漫的味道。

  "是,你是?"。王欢从凳子站了起来,比离自己两米远的这位黄镇长高出一个头,黄镇长笑了,没有发出声音的那种微笑,眼睛很小,脸色的肉没怎么动。

  "那么巧,我也是河口的。"。黄镇长说。

  "小王,借一步说话。"。他的口气转而变得神秘起来,迈着噔噔的步子往后走了几米,王欢跟着他到了办公室里头靠窗的位置,他回过头,放低了声音,用谆谆的口吻对王欢说:

  “这个事情镇里已经在处理了,小王啊,你最好不用弄到城里来,影响不好。”。

  王欢就猜对了以对方的身份肯定是说这种话,他态度坚定又不失礼貌地回答:

  “我来这里正常反映情况,没什么问题啊。”。黄镇长正欲再开口说话,突然被那工作人员的声音打断了:

  “下班啦,锁门了。”。她清脆地喊了一句。

  “好的好的。”。王欢转身随着工作人员走出了办公室,也没顾那黄镇长是否还有没说完的话。

   王欢出了民政局的大门,黄镇长随后也来了,他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按了一下汽车遥控器的开关,边上的马自达响了一下。王欢以为黄镇长会好心载他一程,至少这时候王欢倒不觉得王镇长是个坏人。王欢提着包走到门前空旷的场地中央的时候,黄镇长突然喊住了王欢,并带着忠告的语气:

  “小王,你还年轻,尽量不要去惹这样的事。”。

     王欢回头怼了他一句:

   “关系到我家人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管?”。在晴天的梧桐树下,王欢的胆量也壮实了些。他似乎在王镇长那里感受到了威胁的口气,至少他很不赞同对方的价值观。

    “吴长贵是什么样的人,你们镇干部难道不晓得?”。王欢在原地站住,反问道。

    “人归人,事归事。”。黄镇长也劝得急躁了起来。

     王欢放弃了和他无意义的争论,转身而去,带着无畏的英气说了最后一句话:

     “什么人就做什么事!”。

  王欢把对镇村干部的气愤酣畅淋漓地发泄了出来,耳边似乎还有方才那句义正言辞的回音,他感到此刻胸口竟是前所未有地舒畅。

     方才录信息的那个女子,领着一个年级更大身材更矮的女人过来了,可能是请了她的领导来调和。那“领导”一副明事理的口吻来劝:

    “好了好了,不要在这里吵,我们下午就来调查这个事情。”。

  王欢毫无心思去领这位女子的好意,他没有多在已下班的单位停留,走出门,又重新打了一辆滴滴直奔老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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