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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东庄往事

年前最后一天,村里就把选民的名单张贴到了村委会的宣传栏里,一共1686人,各个小组的男女老少路过此地,都停下来找自己的名字,核对一下自己的家庭成员是否有误。也有絮絮叨叨有意见的,说谁家的儿媳妇都多少年没有联系了,却还在名单里。也有诧异某个小组的人口居然如此之少的,这些想必都是不常在家的年轻人。

  王欢一个人在村里走了许多的地方,到西头看瀑布,也往坝上的小平原摘野菜,去新修的学校看看。他自以为所有的这些感受,都是有一个人等着分享的,而从瑞水一别,这一点希望也破灭了。眼前珍藏的景色,村里有趣或悠久的故事,他也不知留在心里作何用处。

  走了一圈回到家,长万和生华两个同族长辈也来了,他们在和父亲分析此次选举的胜算。不一会儿,健生和生财两兄弟也进来了,后面还跟了抱着孙子的桂洪,正方形的小客厅顿时热闹且拥挤了起来。王欢也就不便上前占了位置,他在院子里慢腾腾打起篮球来,一边听着他们聊得风风火火的话题。

  桂洪进来后,其他几个男人都对他很客气,招呼他往上席坐。王欢猜测应该是因为他和吴长贵有过节,而且又不属于文炎公一族,父亲几个想极力拉拢他的缘故。果然,桂洪的态度和父亲想的一致,他坚定地鼓励父亲:

  “宗华,搞就和他搞一下!我的票肯定投给你,你放心。”。然后,桂洪开始情绪盎然地讲述自己和吴长贵一年多来的斗争。镇里规划了一条通往山谷里脐橙园的水泥路,因为需要征收桂洪家的一亩多田地,而村里又以公益事业为名,不予于任何补偿,桂洪一大家子极力不肯,去年镇里的副书记刘滨在场调解,也没拦住桂洪和吴长贵吵到差点干架,而且连派出所的人也引来了。

桂洪并没有被镇政府和吴长贵的势力吓到,他执意不肯把自家的田地给政府征了去,而且拉了同是被征地者的好几个同乡一起反对。

  桂洪一家子有四兄弟,也算男丁兴旺,加上还有一个表弟在县里的单位做官,有些政治背景。镇里见拦住挖掘机的村民人数众多,也没有来蛮的。桂洪几人却又火上浇油了一把,他们开了三辆车去了甘州市里,在熟人的带路下,到市国土局上访反映情况。状告镇里商业开发占用耕地,还假借村组公路之名不予补偿。上访的消息传到了河口镇,镇里的人知道自己理亏,也就把这条路的工程搁置了。

桂洪一家子这么折腾,不仅达到了他们的初步目的,也增长了自家的气势,反正他也和镇里、村里闹僵了,也就不怕破罐子破摔,索性事事都和吴长贵对着干。这回听说王家湾人要选出王宗华做村主任和吴长贵抗衡,还没等宗华来拉票,自己就找上门来了。

众人都等着桂洪发话,就像等着领导发表定调演讲一样,桂洪也没有吊大家的胃口,他一张嘴就表明了态度:

“大家团结一下,把吴长贵这个根端掉去。”。

  桂洪的话就像给大家打了一注强心剂,见有别族的人也如果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王欢看到父亲露出了自信的表情,他似乎对拿下选举更有把握了。桂洪开始和大家细数吴长贵的几宗罪状:打了哪些个村民,多少次雇人做小工的钱没有发,收了哪些人办事的钱,纵容儿子开赌场等等。讲到尽兴处,桂洪撂下一句,你们聊,抱起已经睡着的孙女,就走回去了。

  一会儿功夫,庆生进来了,他可是家里的常客,没等父亲与他客套,一屁股就坐到了桂洪刚走的那个位置。庆生三番五次地来,多半是有什么事有求于父亲吧吧,王欢猜想。果然,庆生道出了自己的心愿:

  “我门口这块田,拿来做院子不晓得几好,村干部就话不可以,说会占了路。我说,就是我们一族没人做干部,以前我们吴坑人做村书记村主任的时候,怎么会那么难讲话?!”。庆生颇有感慨地对父亲,生华等几个人说。

 王欢明白了,原来庆生的意思是,父亲如果选上了村主任,以后尽量帮他把这个小心愿争取一下。

  庆生讲了几分钟也走了,他前脚刚踏出门,健生就进来了。王欢知道庆生和健生不和,他肯定是瞅见庆生在自己家,所以候着他离开才进来的。

  王欢涩涩地喊了健生一句大伯,健生皱着瘦长黝黑的脸,笑了作为回应。王欢打腻了球,便走进客套隔壁的房间看电视去了,他把节目的声音调小了两格,想听听隔壁的他们会谈些什么。

  也许是庆生不常来的原因,或者是知道庆生境况不佳,父亲对庆生很热情。其他人可能很少这样待他,在父亲的招呼下,庆生的脸色轻松了许多。不过,他还是道出了自己心中的难处。

  “宗华啊,我的情况你也晓得。这次选举,吴长贵肯定也会来做我的工作,喊我选他那边的人。”。庆生对父亲说。

  显然,庆生的意思是拿人家手段,他既得了吴长贵的照顾,也不好拒绝人家的小小要求。

  父亲没有和庆生说如何变通的方法,他很理解地对庆生说:

  “没要紧没要紧,相差几票子,关系不大。”。父亲安慰庆生。尽管他知道如果两个人票数焦着的情况下,任何一家人的选票都有可能决定胜负。但是如果劝庆生强行投自己,等于是庆生低保户的身份就必须给他一个长期的保险。政策的调整捉摸不透,父亲不敢下这样的决心,便放弃了对庆生一家四张选票的争取。

  对于父亲能够如此体谅自己的苦衷,庆生很宽慰。临走的时候,他特意把头伸进了客厅侧边的房间,和王欢道了别。

  庆生走后,王欢的大伯章明也来了。今天真是个特殊是好日子哈,那么多人往自己家里来造访。王欢心想。章明过来的时候,其他人都已散去,相较于方才的聒噪,父亲和章明两兄弟平静了许多,两个男人抽着烟,讲话的声音也不大,并且不时两个人都停顿了下来。

  大伯在讲德敏的话题。

  “他多半会投吴万生,依我对他的了解。”。大伯一副军师的模样,给父亲的选举做着分析。

  德明也是王家湾人,但是因为开店做生意的缘故,和吴坑人,特别是和吴长贵走得也挺近,为此,常常招到与他吵过架的庆生等人的诟病。章明也开便利店,都在村口那条街上,而且店里的生意似乎不及德明。大伯说出怀疑德明的话,不知道是不是有竞争对手的关系,所以贬低打压对方。当然,这只是王欢的猜测。

  大伯继续分析道:

  “他那种人,精得很,表面上肯定说选我们这边,背地里,多半也收了吴万生的好处。”。大伯圆圆的脸上叼着一支烟,嘴巴歪着,头顶的头发没剩几撮。

  父亲也附和他,说:“是,这种人估计比较多。中间派,哪边送点烟酒,多说几句好话,他就投谁。这种人现在是关键。”。父亲的意思是,他要赶在选举之4到来前,去那些摇摆不定的选民家跑一跑。难怪,上个圩日,父亲买了两三条烟。

  父亲留章明吃午饭,章明拒绝地很干脆,拿起摩托车钥匙就拂手而去。吃过午饭,父亲从房间里抽出一条红袋子包好的金圣香烟,也骑着摩托出去了。

  父亲去王家湾之外的其他小组拉票,吴万生也去了吴坑外的其他小组拉票。吴万生在镇上开了餐饮店,近几年赚到一些小钱,家里有一辆白色的吉利小汽车。他去别家拉票送东西,大部分时候是开着车去,一来显得有面子些,而来可以运载更多的货物礼品。吴万生给那些需要争取的中间选民送的,可不像父亲只是一两包香烟而已。他给每户人家的标配是一壶油,一箱饼干。当然,要在对方靠得住的前提下,省得被人抓到贿选的把柄。

  年后初六的海选,父亲果然获得了最高的支持率,而且领先第二名的吴万生两百多票。这天下午,父亲很高兴,他新开了一瓶白酒,和王欢在饭桌上聊起天来。

 “你认识刘永吗?河口镇政府的公务员,之前在派出所办身份证那个。”。父亲随口问起。

 提到办身份证,王欢倒是想起来了,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同龄的小伙子。

 “噢噢,记得,上次和他聊过几句。”。

  “你们都是单位上的,大家同一个村,多多联系,我把他的微信发给你吧。”。父亲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拿起手机。

   大年初九,王欢和父亲一起去了赶集,父亲叫王欢去镇政府找刘永见见面,自己则去了政府里的分管选举的副镇长那里坐。

   王欢在政府门口,等刘永下班,这几日,加了刘永的微信后,王欢和刘永聊了许多,讨论了东庄的前景,个人的经历,以及一些关于对官场的看法,彼此有不少所见略同的地方,两人逐渐产生了相见恨晚的感觉。

  十几分钟后,刘永出来了,这是王欢和刘永去年初识后的第一次见面。

  这个冬季难得遇见这么热的一天,王欢脱下外套,只穿了打底的棉衣。小镇的街上并没有几个行人。刘永说:

  “这乡下没什么好玩的,不如陪我去见个老同学吧。”。

  王欢上了刘永的摩托车,刚开出去,刘永就在一家小店停下,并要了一根门口冷柜里的冰淇淋。他告诉王欢:

  “我那个女同学喜欢吃冰淇淋,特别是冬天。”。

  王欢没有说冬天的冰淇淋是否新鲜的话题,他坐在身后,问刘永:

  “对了,你看了我写的书吗?上次发给你的。”。

  刘永回答:“看了,可是你只是写实,生活的答案在哪里呢?”。刘永的声音在风中滋滋的响。

  到了立着两个大柱子的车站对面的奶茶店,店门牌子做工很粗糙,名字也low,以至于王欢都不记得了。隔着透明的玻璃,一个女子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刘永问王欢要过帮他代为拿着的冰淇淋。王欢把手轻轻一捏,紫色包装的杯壁软软地陷了下去。刘永没有发觉,他拿起冰淇淋跑进店里去了,并撂给王欢一句话:

  “你等我一下。”。

  王欢坐到了摩托车驾驶位的皮垫上,车脚斜斜立在布满小坑的水泥地里,他把腿挂在保险杠,看着十几米远的他们。

  刘永今天穿了白色的长袖衬衫,他可真会随天气穿搭打扮,他坐在女生对面,谈笑风生。然后把冰淇淋递给了女生。女生的头发遮住了侧脸,灰色的外套被她挂在了沙发上,毛衣露出她匀称单薄的身子。

  他们两个人好像在说着话,隔着玻璃远远听不清。王欢在想,那个被他不小心捏了一下的冰淇淋,会不会被女生发现,已经快要融化的迹象。

  冰淇淋吃完,刘永也出来了。回去的时候换了王欢开车。王欢有些好奇地问:

  “刚才那个,是你高中同学?”。

  刘永解开衬衫最上头的两个扣子,回到了自然的又有点痞痞的模样。王欢是在后视镜里看到的他,还有那吹得飞起蓬松的头发。

 “初中喜欢的女生。没想到越来越漂亮了哈。”。

  刘永叹了一口气,王欢倒不知他这一声叹气是什么意思。

  冬天午后暖阳的风不知是冷是热,国道旁的行道树落了叶子像一支支电线杆,立在布满黄叶的红色地面上。然后又一个个快速地往后退,像流水线里涂睫毛的刷子。刘永没有告诉他,那根冰淇淋被自己恶作剧地捏了一下。

  王欢也没有告诉他,两个人曾经的那些故事。

  王欢被刘永带到街上的友滋友味大排档吃了一份炒粉, 然后就坐父亲的车回村里去了。

   第二天,王欢收拾好行李去东昌上班,本来公司初七要开工,他因为是外地人,就多请了几天假。父母则没有那么早离乡,今年父亲要在家里忙活选举的事情,如果一切顺利,父亲就不打算出去务工了。父亲如往年一样,早早地骑着摩托送王欢去国道旁搭车的亭子里。在曲折的出村山路上,迎着早晨的凉风,父亲和王欢畅想自己选上村主任后的生活,他说,现在村干部的收入不低了,还帮交社保,而且,在家里还能把荒芜的田地利用一下。你们母子俩在外工作,慢慢来,也能攒齐你结婚的钱。

  夜晚,在在瑞水县广场大道的溪水长流咖啡馆里。林彤问王欢:

  “你怎么愿意一个人来见我了呀。”。

  “因为你已经有女朋友了啊,你放下了。”。

  林彤微笑着,瞪大了眼睛看着王欢。离开瑞水大半年了,春节假期结束后的今天,他从禾县往东昌,再次路过瑞水,并做了停留。

  “我是把你当朋友的,我又不讨厌你。之前躲着你,我是怕你成为王露口中那个北极熊。”。

  林彤说。她穿着褐色的呢子外套,里面是一件高领的雪白毛衣,结婚后,她不再是那个柔弱得让人心疼的样子了。她胖了些,也多了自信的气质,连讲话也是。

  王欢问:“对了,王露怎么没一起来啊?”。

  “她去乡下男朋友家,给他过生日了。”。林彤说。

  “挺好的,她性格蛮好,又乐观。娶了他应该很幸福。”。王欢带着祝福的口气,说。

  “不像我这种,不好相处。”。林彤脱口而出,带着一丝幽默的自嘲。

  王欢差点被她引笑了,他好奇地问:

  “你越来越会聊天了哈,你怎么就不好了?”。

  “不好的地方多了,我可是很难相处的。所以说,你其实根本就不了解我呢。”。

  林彤讲话的频率,已经不像之前那个她了。王欢托住下巴,认真地听着。

  “那时候,你才和我认识多久?说了几次话?你就说喜欢我,你觉得有可能了解我么?”。

  “whatever。我也一样啊。”。王欢也被她带得幽默了起来。

  “你别飙英文。哈哈”。林彤笑了,带着戒指的手矜持地捂着牙。

  “我也不好相处的,看起来开朗,其实性格上、习惯上的缺点很多。”。

  王欢微微低下头,拿着白色的陶瓷小调羹,在一杯清澈的蜂蜜绿茶里搅来搅去。

  “你说的也对,可能我们并不是现实世界里合适的,”。王欢的声音变得低沉,空荡荡的咖啡店里并没有其他人,蓝色和红色的铁丝绒球挂在高高的房顶,精美玻璃杯后面的服务员在玩着手机。

 “但是那时候,我确实是打心里最爱你的。当然,现实生活中,陪你一辈子风风雨雨的那个男人,肯定是最爱你,也为你付出最多的。我说的是精神层面哈,比如说,同时期遇到你的话,我和你老公,如果必须有一个人,要为你跳到火海去,可能先跳的那个人是我……”。

  林彤假装看了一下桌边的手机,也许也不是假装。她变端庄大方了,也变幽默健谈了。但是她似乎还是对于王欢,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说这种话,而感到不适。

  王欢察觉到了林彤的反应,他从深情的语气中跳了出来,给林彤道歉:

  “不好意思哈,貌似我不该说这种话的。”。

  林彤撇了撇嘴,微微一笑说,没事。

 “我现在是稍微会懂得怎么表达了,不像那时候,只会写藏着你名字的别扭的诗,在公众场合表现。惹你不开心。现在想想,自己都觉得幼稚极了。”。

  “我去结账吧。”。没等王欢说完,林彤撩开长长地铺在沙发凳子上的外套,拿起手机往前台去了。两分钟后,王欢跟着林彤一起出了店门,王欢说:

  “让你请客,多不好意思。”。

  林彤没有说什么,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送她到回家的那个路口的时候,两个人走在人行道上,一辆电动车闯了红绿灯,快速从她的身旁穿过。王欢说了句,小心。林彤停了一下,身子微微向王欢靠近了一点,肩膀碰到了王欢的肩膀。王欢想伸手去拉一下林彤的右手手臂,又悄悄放了回去。王欢才发现,对于林彤,自己还是那个胆小的人。林彤走了,在一旁是开着灯的车流和一旁是密密麻麻的樟树之间。

  王欢似乎还有没聊完的话题,他想和她分享,最近自己在看的两本书,《纯真博物馆》和《马丁伊登》,他还想和林彤说那个北极熊的事情。

 他一直觉得,在舔着钢刀割破的伤口,自以为享受地死去。总比饥饿地死去,或者死在猎人的枪下,要幸福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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