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父亲出生在王家湾的庙湾老宅里，那时候，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读了几年高中的村民，去县城读高中要走一下午的山路，还要用蛇皮袋带一星期吃的干菜去。由于受不了条件的艰苦，加之考虑到家庭的经济压力，父亲读了一年，就提着背席回来了。父亲年前的时候比较喜欢折腾，是村里较早出去广东澄海打工的几个人之一，打工存了些钱后，就开始回到家建房子，那是九十年代末，建一栋一层的平房，也花去了三四万块钱，以至于父亲欠下了不少的债务。建好房子后，父亲在家呆了几年，开过副食店，做过村干部，都没有赚到什么钱，到王欢姐弟俩念小学时，经济状况就更是支撑不住了。

　　于是，父母在一次选择了出门务工，他们把家里后院养的唯一一头猪买掉了，凑了八百块钱，作为找工作的经费。经老乡介绍下，在汕头一家模具厂找到了工作，父亲在厂里做仓管，母亲负责给厂里人做饭，一个月各六百元的工资。没过几年，小模具厂经营不善，还拖欠着几个月的工钱，老板就跑路了。父亲便换了一家大一点的石板厂，从普通的搬运工做起，搬运一包上百斤的原料是五毛钱工资，王欢的父亲每天大概要搬到上百包，那是在二十一世纪初，父亲的工资总算突破了一千元。前面那五六年，父母的工资都用来还家里的债务了，由于担心开支大，有几个春节都是在外地过的。把家里的债务还清，又要开始缴王欢读书了。

　　王欢的学习成绩尽管起起伏伏，但好在高中的时候维持在了中上的水平，也顺利地考上了一所省内普通的本科院校。临近毕业那几年，父亲一直劝说王欢能考一个单位，或者当个老师也行。王欢也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刚毕业就考到了老家隔壁瑞水县的这个小单位里。缴完王欢毕业，见村里的家家户户，都盖起来二层或三层的水泥房，父母亲又开始把赚到的钱，投到了加高和美化房子上，以至于打了十几年的工，父母亲到现在也并没有留下什么存款。

　　三年前，家里倒是有了一笔大额资金进账，王欢的姐姐嫁到了隔壁的乡镇，收了十万块的彩礼。父亲说这个钱是要留着给王欢娶媳妇的，就把十万块存了三年的定期。不过，如今在老家娶媳妇，已经涨到接近二十万了，所以父母亲这几年，还在为那十万块而打拼。父亲经常和王欢说:你现在考上了单位，再娶个老婆，生到儿子来，我和你妈打工也高兴。

　　父亲对于王欢能在县城的单位上班特别满意，带着王欢去到亲戚朋友家做客，别人问到自己的儿子在哪里上班时候，父亲回答的语气都流露出自豪的模样。村里人祖祖辈辈过习惯了为衣食发愁的苦日子，对于他们而已，有一个旱涝保收的铁饭碗，是再也幸福不过的事情了。而且，王家湾也没几个在单位上班的人，王欢在父亲的眼中，无疑是给家里增光了。王欢也时常因为自己的工作性质，得到村里人的夸张，甚至满足了小小的虚荣。可是，最近王欢对眼前的这份工作却有些厌倦了，特别是上周发生的一个事情。

 上周一，隔壁业务股的股长，请了一周的假去普吉岛旅游了。临走前，他和汪副局长说：业务股的事情如果小做不过来，就麻烦办公室帮一下。于是，汪副局长就把这个事情转告给了王欢，王欢也就答应了。毕竟办公室帮着其他股室做事，他也不是一次两次。

  周二上午，局长临时接到一个会议：今天下午两点半，在政府第三会议室，召开乡镇事业单位改革调度会。局长马上把会议通知转发给了王欢，并叫王欢准备好汇报材料。王欢琢磨着，得先统计好个个乡镇的数据。王欢刚打开word，汪副局长就过来了，他拿着一本签发稿子，走到王欢桌旁，给王欢丢来一个叫《瑞水县编制管理局考勤工作管理办法》的文件，叫王欢再帮修改一下。王欢刚拿起文件正要浏览，汪局长就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说;

 “王欢啊，昨天县委办说要交一个征求意见的答复，他说发了在群里？”。

 王欢顿时慌了神，昨天晚上，自己确实没怎么看微信。他立马拿出手机，翻到那个县直单位交流群。在昨天下午六点四十分钟的时候，县委办的许秘书果然发了一条通知：要求各单位把对此文件的意见建议，于明天十点前反馈县委办邮箱，明天下午县里要上会研究。并发了一个名字叫《关于乡镇机关事业单位改革的实施意见》，的文件到群里。随即，一大堆单位都回复了收到。王欢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六点多，自己好像刚高中同学在玩第一把英雄联盟。

王欢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汪局长：

“噢，昨天不小心没看到微信，是有一个。”。

王欢马上打开群里的那个文件，他想马上打出来给傅局长，毕竟距离县委办说的上午十点，已经过去了。

 看到王欢手忙脚乱的样子，汪局长似乎很不爽，他用教诲的语气对王欢说：

“我说你怎么回事，做办公室的，消息都不及时看？老是电话打到我这来了。”。

  王欢心想，也没有老是啊，这种情况，一个月也没几次。不过他没有去和汪局长理论，他手上还有材料要写。

  把征求到的意见反馈给县委办后，王欢终于赶在下班前把局长要的汇报材料拟出来了，他发了电子版给局长审阅，局长并没有回复，他便直接下班了。

 下午，当王欢到办公室的时候，局长已经去开会了，王欢猜测，局长应该是自己把汇报材料打印了出来，他也就把这个事情告一段落了，准备来审汪局长给的那个方案，以及准备明天县委宣传部，对单位的年中意识形态工作检查。

过了十几分钟，汪局长发来一个文件到王欢的微信上，王欢打开一看，居然是上午自己给局长写的那个汇报材料，内容已经稍做了改动。汪局长说：“打印给局长送过去！”，王欢也不由思索地照办了，打印好后，他急匆匆地就往楼上的政府会议室跑去。他悄悄弯着腰，把材料送到了坐在第二排的傅局长桌上，傅局长的眼神很严肃。王欢没有多停留，他灰溜溜地走出了会议室，只听得主席台的县长在身后认真地念着发言稿。

回去一楼办公室的时候，王欢正巧撞见了汪局长，汪局长手里拿着他那个白色的瓷器被子，应该是刚从洗手间倒茶叶出来。在过道中央，汪局硬生生地把王欢叫住了，他用责备的口气，说：

“我说你那个材料，怎么给局长写的也不对一下，写的也太随意了吧。”。

王欢理直气壮地回答：

“我上午发了给局长看啊，他没回复我，那时候刚下班，我也不好叫你帮我看看。时间太赶啦，只能那样。”。

汪局长显然对王欢他解释不满意，他又说：

“你看，每次说你都解释，时间赶，你中午不会加下班啊？”。

  王欢对汪局的话无言以对，他没多停留，点了点头回答了自己的办公室去。

  在办公桌旁坐下，王欢在想，局长把材料直接发给了汪局修改，是不是已经对自己的写稿能力产生了怀疑？刚才在楼上的时候，局长的眼神是不是透露出一丝不满？王欢有些恐惧，他又反思了一下自己写的材料，虽然没有亮点，但至少中规中矩，汇报事实的内容，短时间内，要让他写出花来，似乎有点强人所难。

王欢没有再去想那么多，他轻叹了一口气，随时打开微信消遣地浏览了一下好友消息。在翻到林彤的时候，不觉心里一身疙瘩，他忽然想起，在上次对她表白后，林彤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政府食堂吃饭了。他搜寻到林彤的朋友王露的微信，问她打听了一下林彤的情况:

　　“嗨，最近林彤怎么不来食堂吃饭了？”。

　王露回答道:

　　“她说以后不太方便来了，你自己问问她哦。”。

　　王欢似乎知道原因了，林彤之前基本上每天都会来食堂吃饭，自己也每次能有意或无意地遇见她，为什么上次说出那些话后，她就再也没来过。

　　沉默了片刻，王欢鼓起了勇气，他熟练地搜索到了林彤的名字，给她发去了这么一段话:

　　“林彤，对不起，是我影响到了你，如果你不喜欢我，不要紧的，但愿你不要刻意躲着我。”。

　　王欢打下这些字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耳旁麻了

一下，周边的世界就像完全清空了，然后，胸口不觉一震，并窒息到透不过气来。

　　林彤马上就回了，迅速到似乎在等着王欢的这句话一样。林彤说:

　　“在感情这个事情上，我是很倔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林彤的话没有带一个表情，看得出来，她的态度是严肃而认真的。

　　王欢敲下几个字，似乎想辩解，或者挽留，他又把刚打出的字删掉了，觉得怎么说都不对，不争气的泪水已经在眼角打转。他忽而想到这是在办公室，便赶紧手忙脚乱拿了一张抽纸，擦拭鼻涕。这一幕，还是被办公室的同事李青看到了，她随口问王欢:

　　“感冒了吗？”。

　　王欢摇了摇头，说:

　　“没事，有点流鼻涕。”。

　　王欢始终没有想出该用怎么样的语言，来回答林彤的那句话。他呆呆地盯着林彤的头像，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他的感受已经由刚才的心如刀绞，变得失魂落魄。似乎自己是个孤魂，在这所有都不值得的世间游荡。眼前的工作，下班后的晚餐，娱乐，他通通无感了。

　　刚开完会的傅局长，拿着厚厚的笔记本回来了，汪局长尾随在他身后，他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还是去了王欢那里，两个领导一进门，就见王欢目不转睛地顶着电脑上的微信，傅局长先开口了：

“小王啊，有时间多练练写材料，不要天天上网聊天。”。

 若是平日，王欢见到领导来，肯定第一时间就把聊天页面切换掉，这次，他并没有。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感受领导的感受了。

傅局长刚说完，汪副局长又来火上浇油：

“你做办公室的要多学习，知道吧，平时没事多看看别人怎么写的。”。

见王欢目光呆滞，应付地点了点头，汪局长也没有再嘀咕，他叹了一口气，便和领导一起进隔壁局长办公室去了。

 被两个领导这么突然地说了一顿，王欢更没有了上班的心气了，他索性把那个考勤方案也丢到了一旁，低头看起手机来。

  隔壁业务股的赵丽红股长进来了，看到王欢这种神情，她似乎猜到了方才发生的事，便安稳起王欢来；

  “小王，没关系，工作上被领导说很正常，我们年轻的时候，天天也被批的要死，习惯就好了。”。停顿了两秒，赵股长说：

 “意识形态的检查明天会来，那十几条考评细致，你抓紧时间补充完善一下哈。”。赵股长是副主任科员，分管局里的党建工作，他自己还没几年就要退休了，党务这块的材料基本上是委托办公室写。赵股长讲完，就提前签到下班了，这个时候，他要去县里幼儿园接她的孙子下课。

　　二十分钟后，五点半的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熙熙攘攘往办公室签了到，偶尔几句或寒暄或奉承的话，王欢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电脑屏幕，直到所有的同事都走了。傍晚的天色变得阴暗了起来，也许是快要下雨了，六点，王欢锁了门，独自一人去了后院食堂的花圃旁，他并没有去食堂就餐，而是在花圃步道的凉亭里坐下了。食堂的灯开了，室内明亮而通透，大部分的干部职工都用完了餐，三三两两慢着步子从玻璃门走了出来，彼此打了礼貌的招呼后，开着车就回家了。并没有人往花圃的方向走来踱步。

在这个幽静的院子里，王欢不想有人来打扰，更不想遇到认识的人。眼前不远处这个崭新的食堂，再也不会再看到林彤的身影了，坐着的这个木制亭子，几个月前，自己送了一罐老家带来的的腊肉给林彤，被她婉拒了。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挺幼稚的。木道响起了清脆的脚步声，一对情侣聊着天从王欢的眼前走过，王欢假装拿出手机在看消息，以免被人看到一人大男人独处暗处的尴尬。情侣也许并没有去在意王欢，聊着天就往对面的停车场去了。两个人走远后，院子又恢复了方才的寂静，寂静得有些冷清。雨水要来了，夏天的风轻一阵猛一阵的，吹得花圃里花尽后的橘树碎碎作响。王欢空着肚子，离开了这个精致的四角亭。

骑车回住所的路上，行车途径路的时候，王欢朝右侧的广场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乌云下，广场里卖玩具的摊贩，在收捡地铺里的货物，打算收工回去躲雨。王欢不由想起了上个月，那个红霞漫天的傍晚，下班后偶遇林彤，一起到地摊里看了手工画的玩具。可能那是最后一次和她聊着天散步了吧。王欢想赶在大雨倾泄下来之前，去广场里走一走。此时，豆大的雨滴猝不及防打在他的额头上，随即敲在他那辆灰旧的电动车前沿，噼啪作响。夏天的雨说来就来，王欢只好取消了去广场的念头，加足了马力往住所方向开去。

回到家，王欢已经淋成了落汤鸡，他的眼镜镜片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水滴，用手一抹，视线反而更模糊了。雨水顺着头发流到他的两颊，湿漉的衬衣粘在单薄的前胸后背上，透心地凉爽。王欢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一样酣畅淋漓地淋雨了，此刻竟觉得，这种感觉分外舒坦。换好衣服后，他躺在房间的靠背塑料凳上，打开了不常用的QQ空间。

　　林彤的朋友圈，已经对他设置了仅三天可见，也有可能是对所有人都如此。总之，他再不能在微信看到林彤的动态了。于是他想到了去她QQ里，翻看这一年多来的痕迹。去年，从刚认识林彤的时候起，他就经常去林彤的空间留言，睡前发一个晚安的表情，早上起来发一个小太阳。他会在深夜，去细细品读林彤的每条心情，她的每一次暗寓，王欢都感觉像在说自己。她的那些迷茫、怀旧、内心的柔弱，王欢似乎都能感同身受。他会心疼林彤那些感伤的心情，也会为林彤遇到了有趣的事，而感到暖心。在她的留言板上，王欢是出现最多的人，他以为林彤明白自己的用心。与她的每次交谈，王欢都感觉彼此心有灵犀，尽管林彤并不是话多的人。在旁人面前，王欢是个活跃的年轻人，可是一和林彤说话，他的心就静下来了，他怕自己的轻浮，惊动了林彤如湖水宁静的内心。他对林彤，似乎喜欢到过于敬畏了，他从来没有对一个人如此。

　王欢还自以为是，他觉得林彤察觉到了自己的用心，并且没有拒绝之意。直到那天一早，收到她的回应后，王欢才明白了事实的冷酷。很多事情并不是如自己以为。现在，自己的莽撞行为，已经影响到了她，她不来那个食堂吃饭了，肯定是尴尬于见到自己。王欢不忍心这样，他哪怕自己一个人，忍了再多求而不得的痛苦，也不想看到林彤的脸上没有了阳光。

　藏着这份卑微，王欢萌生了离开这个伤心城市的念头。这晚，他用笔记本电脑，郑重地写了一封辞职申请，而且编了一个合适的理由:他说，朋友帮他在省城东昌找到了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目前自己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好，现在这份单位的工作，已经无法解决资金矛盾。而且，自己的奶奶的东昌住院，去东昌工作，还能在下班后照顾亲人。希望领导能体谅他的难处，批准他辞职。

　　第二天一早，王欢鼓起勇气，拿着辞职申请书，忐忑地去了汪副局长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