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第二天，刘永一大早起来，给妻子买好早点，就奔派出所上班去了。大约九点钟，办公室里硬邦邦的凳子坐得他有些腰酸，他站了起来，在原地活动了下筋骨，无意间看到指导员李宗亮，从黄所长的办公室出来。他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似乎汇报了什么要紧的事。在小小的办公室站起兜了几圈后，刘永坐回到了位置上。他发现坐隔壁位置的民警肖俊，此时却还没有来上班。若是晚来个几分钟，倒也正常，只是现在已经九点多了，迟到那么久，可不是肖俊的风格。

　刘永打算给肖俊发个微信，问问他为什么还没来，刚拿起手机，李指导员就进来了，他对刘永说:

　　“刘永，今天你辛苦一下，肖俊有点不舒服，这两天要请一下假。”。

　“喔，好吧，没要紧吧。”。刘永随口关心了一下。

　“没事，可能有点感冒。”。李指导员说完，就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刘永也没说什么，按道理，这种情况，肖俊一般都会提前和自己讲一下的，毕竟肖俊不来的话，他的那块工作就要自己承担。不过，刘永和肖俊相处这一年多来，交情也不浅，他不会去斤斤计较这些。刘永兢兢业业地办完了上午所有的业务，到十二点，打算收拾一下准备回家吃饭了，父亲却突然打了一个电话过来。也许是之前说了父亲，上班的时候不要老打电话给他，现在，父亲都是算着点，有事没事，一到下班时间就来电话。

　　父亲关切地问刘永:

　　“永古，还没吃饭吧。我听庆生说，昨天派出所有个人被吴长贵打了？不是你吧？”。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刘永吃惊地问道。

　　“不是你就好，还没吃饭的话，你早点就吃饭吧，就这样。”。父亲舒了一口气，然后挂了电话。

　　刘永立马想到了肖俊，肖俊挂点的就是东庄村，而且今天他又少见地没来上班。刘永赶紧打电话给肖俊，肖俊并没有接，几分钟后，他回了一条微信，他说:

　　“有什么事，我今天请假了？”。

　　刘永也顾不上回家吃饭了，他站在单位门口，给肖俊发微信:

　　“中午有空吗？请你吃饭，和你商量个事。”。

　　肖俊回复道:“中午我在别人家吃饭，下午再说。”。

　　刘永没有放弃，他追问说:“那就晚上吧，请你吃夜宵，晚上你总没事吧。”。

　　肖俊没有再回复，下午，所里来办事的人并不多，也没有接到任何的警情。刘永下班后早早就吃过了晚饭，然后独自到河口中学打了一会儿夜球，就往街上的“友滋友味”大排档去等肖俊了。他先占了角落的一个小桌，就开始给肖俊发微信，催了好几次，肖俊终于有点勉强地答应了晚上八点钟过来。

　　肖俊并没有迟到，他走路从不远的菜市场的住所过来，到店里，刘永帮点好了肖俊爱吃的鸡蛋炒年糕，自己则点了肉炒粉，另加了份螺丝和酸水芋头。肖俊坐在靠里光线较暗的位置，刘永偷偷瞄了一眼肖俊的脸，他那短短碎发下瘦而长的脸，看起来并没有不舒服的症状，不过也谈不上精神焕发。刘永问肖俊:

　　“听李指导员说，你生病了？没事吧。”　。

　　肖俊回答:“没事，有点小感冒。”　。肖俊的眼神有些闪烁，他拿起筷子的手也不如往常自然。

　　“我听说，昨天有个民警在东庄，和村干部发生了冲突，你知道这个事吗？”。刘永突然发问。

　　这一问，让肖俊有些准备不及，他迟钝了两秒钟，回答道:

　　“啊？还有这种事啊？”。

　　“肖俊，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作为一个民警，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不是止暴止乱，维护正义？”。

　　肖俊这次回复地很坚定，他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说:

　　“我觉得作为执法人员，服从命令和组织安排，才是第一要务，如果各为其政，队伍的凝聚力和战斗力就没有了。”。

　　肖俊的话竟让刘永有些语塞，他话锋一转，又问肖俊:

　　“你挂点东庄，而且今天所里大家都在，就你……”。

　　“我知道你的意思！”。肖俊打断了刘永的话。

　　“对，你猜的没错，昨天是我和村里人发生了冲突。”。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们一起帮忙啊？！你一个人多危险！”。刘永的语气有些激动。

　　肖俊镇静的脸上有些无奈，他说:

　　“出来后，我马上打了电话给所长，所长叫我先回来再说。因为动手的那个是村书记，所长的意思是和镇里商量一下，然后他给罗为民书记打了电话，又把罗的建议向县里公安局尤副局长请示了。几个领导给我的意思是，先不要把事情闹大，镇里后续会处理。”。

　　刘永也放下了筷子，螺丝还剩一大半，他已经无心吃下去了，他罕见地爆了一句粗口:

　　“草！就是官官相护，镇里就怕村书记判刑了，把他们俩的丑事抖出来！”。

　　然后，刘永看了一眼肖俊，肖俊沉默着，看得出来，作为一个大学毕业的正式民警，他似乎受到挺大的委屈。刘永伸手拍了拍肖俊的肩膀，缓和了语气说:

　　“和我讲下，昨天发生的事吧。”。

　　见周边桌位并无其他顾客，肖俊饮了一口啤酒，开始讲述起昨天发生事情的经过。

　　昨天下午，肖俊在西庄和村干部一起，调解一个饮用水源的纠纷案子，村民留他们在家吃午饭。刚吃完饭，肖俊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里有个群众语气急促地和他说，东庄坝上小组章明店隔壁的破房子里，有人聚众赌博。肖俊琢磨着现在也不是年关，应该不是大规模的聚赌，便只身骑着摩托就往东庄去了。

　　到了东庄那间破房子里，肖俊推门而入，里头昏暗的小桌四周，果然围了一群的人。见穿着制服的肖俊进来，众人面面相觑，一脸惧色。门口几个赌客偷偷探出门外一看，发现只来了肖俊一人，那上席坐庄的吴明豪，下注的庆生、章明、葫芦等几个，又变得理直气壮了起来。他们仗着人多，连木桌上的纸牌都不藏一下。一伙人就这么和肖俊僵持着，气氛顿时变得凝固。在隔壁德敏店里吃茶的吴长贵听到了风声，带着德敏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他站在肖俊的身后，拍了一下肖俊的肩膀，微微笑着和他打招呼:

　　“肖警官，有什么指教？”。

　　肖俊转过身，发现自己已经被一群人围在了小屋子里，吴长贵的脸上笑里藏刀。肖俊鼓起了勇气，用有些哑咽地口气回答:

　　“抓赌博哇，吴书记不要管管啊？”。

　　吴长贵又向肖俊迈过去了两步，他的脸上已经收起了刚才的微笑，变得有些杀气，他用带着威胁的口气对肖俊说:

　　“你还是去回吧，不该管的就不要管！”。

　　“我是警察，怎么不能管？！”。肖俊拿出了手机，正准备打电话。

　　“你有什么了不起！？”，吴长贵看到肖俊正欲打电话呼叫帮手，一巴掌朝肖俊的手掌就拍了过去，把他的手机打落在了硬邦邦的地面上。

　　肖俊的脸色一下子就红了，从警那么多年，他重未遇到过今天这种考验。他想低下头去捡手机，然后给回眼前这个矮矮的屌毛一巴掌，又忌惮眼前虎视眈眈的村民会扑过来一顿爆揍，若手机都不敢捡，则显得太没勇气。

　　这时候，吴长贵低下头，把肖俊的手机捡了起来，还回给了肖俊，并用忠告的口吻说:

　　“肖警官，你去回吧，那么多人在这里，你要抓他们的话，我可保证不了你的安全。”。吴长贵侧了一个身位，留出一个可以供肖俊出去的口子。

　　一股热血涌到了肖俊的头上，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香港港匪片里孤胆警察的画面，但是他的理性还是战胜了自己的冲动，目视着眼前嚣张跋扈的村干部，赌红了眼的村民，以及一脸匪气的庄家，再想到形单影只的自己。刘永一咬牙，把手机丢进兜里，转身从吴长贵身旁走出去了，然后骑上摩托，头也不回地往镇上方向开去。待驶出了东庄界内，肖俊在一丛竹林下停了车，马上拿出手机给所长打电话。

　　在夜宵店里讲完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后，肖俊说:

　　“我家里有点事，我先走了。”。肖俊走得匆匆，刘永看得出来，他其实并不想和别人提起这个事情。

　　望着肖俊瘦瘦笔挺的身影，消失在几点微弱灯光的乡村黑夜里。刘永五味杂陈，他拿起桌子上未喝完的那半瓶罐装啤酒，满满地倒在自己杯子上一饮而尽。

　　第二天，刘永正好端端地上着班，无缘无故被李指导员交到了他办公室，李指导员语重心长地说:

　　“刘永啊，我提醒一下你，在派出所上班，有些事情不要乱传，做事也不能太冲动……”。

　　吴长贵打了派出所民警的消息，迅速在村里传开了，有人叹服他敢作敢为的勇猛，也有人此后更加畏惧于他的权势，当然，也有他的死对头，抓到了他的这此劣迹，以此作为推翻他的把柄。坝上小组的刘发东，是吴长贵上一任的东庄村支部书记，那刘东发也是个脑子很活的人，他做村干部的时候，一些村里的日常琐事都交由下边的人打理，自己掌握着村里财务大权，另外兼盈这自己的养殖产业，不料那几年黄龙病泛滥，亏了不少钱。吴长贵到县里检举他挪用村里公款，多次举报后，经乡镇纪委查实，果然免去了刘东发的村书记职务，吴长贵才得以成功上位。

　　因为这事，年轻气盛的刘东发怀恨在心，他一直想找个机会把吴长贵告下来。正好殴打民警的事情传到了他耳中，一不做二不休，他写了一封举报信，信里细数了吴长贵这几年来的种种罪行，引进牛蛙污染环境、踢了宏生的老婆、殴打派出所民警、收受村民建设宅基地的钱、纵容亲戚坐庄赌博等等。然后，他又亲自去对吴长贵意见很大的几家村民家里，做他们的思想工作，说服了好几个人签了字。王家湾的健生、生华、宏生、吴坑的吴万生、小六等，见刘东发愿意为自己撑腰，也都鼓起勇气按下了手印。刘东发见人数不太够，又伪造了吴小六等几个人的签名上去。

     见告状书内容详实，人数也凑足了不少。刘东发动用县里的人际关系，找到了运营禾县生活服务公众号的老板凌亿，委托他把告状书的内容传到了禾县发布里。禾县发布的公众号关注量不小，他这么一发，搞了全县不少人都知道了这个事情，一度在网上弄得沸沸扬扬。王欢在瑞水上班，几个县城的朋友看到是河口东庄的事情，也发了链接过来给他，他们知道刘永是东庄村人，都想打听一下事情的究竟。

     王欢看到链接里告状的内容，起初也比较吃惊，他没想到自己那个偏僻的小村子，居然因为这事在县里出了点小名，他也惊讶于告状人勇气，毕竟在东庄村里，大部分人对于吴长贵还只是敢怒不敢言。王欢又马上把这个链接发给了在广东务工的父亲。父亲也许是昨天上的夜班，一直到傍晚才回复，父亲说：

　　  “我昨天看到了。你在单位上班的人，不要去乱发。”。

　　王欢听了父亲的忠告，他按捺住了自己的参与热情，没有去大肆转发那个链接里的内容。过了几天，当王欢再次点开链接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的内容已经被发布者删除了。凭多年在政府部门上班的直觉，王欢猜测，帖子多半是被当地宣传网信部门下令删除了。不过他觉得，这个内容既然已经引起了那么多人的点阅，也得到了县里的关注，肯定也到达了上访人的目的。王欢知道自己的父亲一向对村里的事情比较关注，便发了条微信给父亲：

“前几天那个，在网上举报吴长贵的，把他告下来了没有？”。

   这次父亲很快就回了消息来，他说：

“告不下来。”。也许发现王欢对这个事情感兴趣，父亲又回了一个语音电话过来，他在电话里详细地和王欢讲了这几天村里发生的事：

举报吴长贵的内容在网上传开后，吴长贵叔侄俩很快就从别人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并没有惊慌失措。当晚，叔侄俩就挨个到举报人的家里做思想工作，他们先从更好入手的村民家走起。首先便去了同组的吴小六家，吴长贵猜测，吴小六肯定是因为去年在牛蛙地干农活的工钱没有拿到，而参与举报自己的。对付吴小六这种没有娶妻没啥亲戚的孤家寡人，吴长贵叔侄俩很在行，那吴明豪往小六眼前一站，块头和气势就把小六镇住了。吴明豪说：

“小六，告告告，千把块工资拿不到是小事，进了医院可不止花这些钱呦。”。在昏暗的屋子里，见吴小六已被吓得面色发青，吴长贵说：

“小六，大家是本屋人，没必要脑磕脑。如果有人来问，你就说举报那个字不是自己签的，没这回事。做工的工资，我尽量帮你问老板要到来。”。小六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接着，吴长贵叔侄两去了吴万生家。吴万生是去年儿子溺亡的那个吴小有的同族堂兄，两人关系一直不错。也许是因为不满于镇政府和村里，对吴小有儿子溺亡事件的调查处理结果，吴万生一直对镇村干部不太感冒。吴长贵叔侄两人，去到了吴万生家里，稍微没有了那么地趾高气昂。吴万生年轻的时候当过兵，现在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儿子在外面打工，自己和妻子在家帮照看三个孙子孙女。吴长贵到吴万生家后，先是关心了一下他们家的生活状况，紧接着，又说现在政策多么多么地好，贫困户可以享受到那么多福利。吴万生已经听出了吴长贵的言外之意，他的贫困户名额，还是吴长贵手上帮争取到的，去年自己做了个小手术，因为贫困户的缘故，基本上没花什么钱。见吴万生似乎领会到了自己的来意，吴长贵说：

“叔佬啊，那个举报的事情，就算了。小有的儿子那个事情，主要是公安局在管，当时我也没办法。对了，现在贫困户有个不要利息的贷款，我听说你想种点脐橙，下次教你申请一下呗。”。

“好，那就拜托你了，帮我多过问下。”。吴长贵的话，让吴万生找到了解决燃眉之急的希望，种两百棵橘树至少要投资三四万块钱，他正凑没有凑资的门路。

搞定了吴小六和吴万生，接下来是最难啃的王家湾人王宏生了。王家湾人历来都跟吴长贵唱反调，加上前阵子还因为低保的事情，和王宏生夫妇俩吵了一架。还有吴长贵踢了宏生老婆的事情，也不知道宏生知不知情。那宏生的老婆可是纠缠不休的人，吴长贵琢磨着日子，选择了第二天一早，宏生的老婆去了坝上做小工的间隙，一个人去了王宏生家。王宏生正在自家门前的菜园里修补围栏，见吴长贵来，理也没理他。吴长贵收下了平时的强势，少见地变得言语和顺了起来，他热情地问候宏生：

“宏生呀，那么勤快啊。来坐坐呦。”。

  宏生都懒得回头看他，他用粗糙的手熟练地抽着长长的竹签，并奚落了吴长贵一句：

 “吴大书记，还有空来我家啊？”。

  “跟你说一下低保的事，来嘛。”。吴长贵一副连催带哄的口气，宏生见他一直站在门口，旁人看到也不妥，便放下了手上的活，到门前的压水井里洗了个手，往客厅里去了。吴长贵马上跟了进来。

  宏生并没有给吴长贵泡茶，他对吴长贵说，有事快点讲。吴长贵也就没有再拐弯抹角，他对宏生许诺道：

　　“宏生啊，你家里的情况，我这边和民政所商量了一下，明年开春可能低保户有调整。”

　　“你家里，按道理是要上到低保来。”。……

　　送走吴长贵后，王宏生又回到菜园里继续干活了，他脸上的神情比早上愉悦了许多。

　　吴长贵到几个举报人家里做工作的消息不胫而走，为此，王家湾的王生华、王健生，还特地找王宏生和吴万生求证了，得到的答复都是暂时不再去告发吴长贵。宏生和万生寻思着，自己和吴长贵也没有特别大的矛盾，当初也是应了刘东发的号召，才在举报信上签的字。如今，几个人都打了退堂鼓，自己也跟着心生了退意。

　　就在吴长贵去完王宏生家的两天后，县里果然派了一辆轿车下来，调查瑞水发布公众号里，举报吴长贵的案子。村民说是县纪委来的人，据说，他们到举报信里好几个留了名的人家里，认真地询问他们，举报内容是否属实，并做了详细笔录。不过，绝大部分举报者都否认了举报信里的内容，于是，纪检的人也就没有再去深究了。

　　父亲在语音电话里和王欢讲完了这个事情的经过。听得出来，父亲的语气里，有一丝的遗憾和惋惜。他一直对村里的事情很关注，也许是之前做过村干部的原因，也可能是有意向回老家发展，所以想先摸清楚东庄的大环境。王欢在姐姐那听说，父亲在广东上班的那个建材厂，去年开始，效益一直不好。回老家发展的话，像王家湾的发生，批发承包农药化肥，坝上的刘又生，种了几百头脐橙树，一年也都能赚好几万块钱。父亲尽管快五十岁了，但是经济的压力还没到可以放松的时候。王欢的姐姐嫁人那时候，家里才得了十万彩礼。如今，家乡那边娶亲的行情，已经涨到了近二十万，父亲还要多多存钱，为王欢将来的娶妻做打算。

　父亲为这个家庭操劳了大半辈子，王欢能够早点娶妻生子，是父亲当前最大的心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