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下午不到三个小时的上班时间过得很快，这天下班后，王欢回到住处第一件事，就是约大学同学李伟峰玩吃鸡战场。老李在南京上班，前几日下班后都会一起来开黑。不过今天傍晚，老李却回绝了。他说他在加班录一个影片。王欢问老李:

　　“最近拍了什么好的视频不，发来看看。”。老李经常在朋友圈分享自己公司的作品。那些小视频微电影，王欢还蛮有兴趣的。

　 老李马上发了一个网址链接过来，然后他说自己要去忙了。王欢点开了网站，进入了一个视频播放页面。视频的标题叫《不悔青春》，是一部只有四十几分钟的小电影，闲来无事，王欢便连上wifi认真看了起来。

　　影片讲述的是一个普通大学出生的农村学生王雁。大学毕业，女朋友提出和他分手后，只身去东部大城市打拼。在上海，他辗转了好几份工作，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对影视行业产生了兴趣。后来，他问朋友借了钱，又从网上贷了一部分，凑足四五万，报名了一个学习摄影摄像的培训班。他一个人住在十几平方的房子里，省吃俭用，用朋友支援的钱买了相机，刻苦钻研技能。学成后，到一家规模较大的影视公司做学徒，每天早出晚归，并且在网站上自学提升自己，逐渐做到了公司的技术骨干的位置，月薪也达到了五位数。现在他正打算跳槽出去，以技术入股朋友新开的影视公司。讲的是这么一个励志的故事。

　　王欢耐心地看完了这个影片，他的心里受到了一些小小的触动。他在想，如果自己毕业后选择另外一条路，人生是不是会有其他的可能？王欢放下手机，启动了腾讯游戏助手，心里默念道:算了！不想那么多了，明天就是周末，好好玩两天再说！

　　在老家瑞水县的刘永，周末可就没有王欢那么自在了。每到星期五，父亲就会问，是傍晚回来呢，还是第二天早上回来。若周末不回，家里就会问个究竟，刘永必须道出个事由来，父母才安心。这个五月里周末的清晨，刘永在东庄老家吃过了早饭，女儿便吵着闹着要去找奶奶。他猜想，这时候，母亲肯定是去了溪边洗衣服。于是，王欢换了毛拖鞋，牵着女儿出了院子，走过菜园藩蓠旁的小路，来到了不足三米宽的水泥墙头。桥下，是坝上小组的女人们洗衣服的地方。只是今日，桥下并不见母亲的踪影，竟连一个洗衣服的女人没有，只有三四块光滑的大石板孤零零地横弋在河沿。王欢有些不解，近日家乡并没有下雨，小溪的水为何有些混黄。

　　刘永继续往村口走，在两条小溪交汇处，终于看到了母亲。母亲在王家湾流出的那条小溪上浣洗，和王庆生的老婆、王章明的老婆在一起。王欢站在岸边，问母亲:

　　“妈，怎么换成这里洗衣服了？”。

　　母亲不高而微胖的身材，黑色的防水鞋快遮住了整个小腿，红色棉质的外套里是一件淡黄的毛衣，扎着一个农村妇女最常见的大辫子。听到儿子在上面叫她，王欢的母亲露出轻松的神情，她说:

　 “那条河坝水太脏，洗不得。站了脚都痒。”。

　  母亲的话，引来身旁洗衣那几个妇女的赞同。

　  庆生的老婆说:

　  “是哇，川子背养的什么牛蛙，那整条河都洗不得衣服了。”。

　   “听说有人到告，昨天县里下来了几个人到看。”。章明的老婆也悄悄和旁边的人说。

　　原来是上个月的一封信访件，把县里环保局的人引来了。上月中旬，瑞水县环保局的办公室，突然接到县信访局打来的电话，电话是办公室科员小郑接的。信访局打电话过来的是一个女的工作人员，她用职业习惯养成的焦急语气，说:

　   “喂，环保局吧，你们在甘州市信访平台有一个信访件，马上到期了。快去受理回复一下！”。

　　马上到期？小郑猛然发现，自己似乎有近一个月没有去看那个网站了，他害怕逾期的消息传到领导那里，赶忙好声好气地回答对方:

　　“好的好的，我马上去回复，不好意思，前几天有点忙。”。

　　挂了电话，小郑马上打开信访网站，输入自己设置的简易密码。在待办件里，小郑果然看到一个信访件，距离三十天的答复期，只还有两天时间了。小郑把信访件下载到桌面并点了打开，里面是这样一段简单的内容:

　　领导你好:

　　我是河口镇东庄村的一个普通村民，我要举报瑞水县鸿运农业发展公司。去年开始，这家公司在我的老家，河口镇东庄村养了许多牛蛙，导致小河污染，村民洗不了衣服，河水有臭味，影响大家的身体健康。

　　希望领导能来我们村检查，停止养殖牛蛙，保护东庄的绿水青山。

　　                                         东庄村村民

　　                                   2017年3月18号

瑞水县信访局

 抄:县环保局、河口镇政府

　　小郑大略浏览了一下这篇造句通俗的信访件，看这遣词用语，似乎却是村民的手笔。小郑打印收了文，和其他文件一起，放在文件夹里递到了局长李志的办公室。

　  李局长翻到了这个信访件，他在办公室把其他文件签示完后，叫办公室小郑，把分管信访工作的副局长何其春喊了过来。何局很快就去了局长办公室，他在局长的办公桌对面刚坐下，李局长立即把东庄的这个信访件递给了何局长，并说道:

　 “其春啊，这里有个上访的，说河口一个村养牛蛙，污染了水质，你去处理下。”。

　  何其春摘下眼镜，很快就看完了信访件的内容，他说:

　　“我来跟河口的肖庆峰打个电话，他分管招商引资这块。问下他情况。”。

　　“你和他还熟是吧？”。李志点了一支烟，并递给何其春一支。

　　“以前在政府办共事过。”何其亮一边回答，一边拨通了肖庆峰的号码，连续嘟了好几声，肖庆峰才接通。何其春点开了扩音键，提高嗓门问肖庆峰:

　　“喂，肖镇长，在忙啥啊？”。何其春拿起了手机，笑声爽朗。

　　电话那头，传来肖庆峰清晰的声音:

　　“在下乡呦，何大局长有什么指示？”。

　　“我哪敢有什么指示呀。跟你说个正事哈，李局长也在我边上。今天收到一个信访件，有个村民说，你们东庄村养牛蛙，污染了水源，老表洗衣服都洗不了。所以问你了解一下情况。”。何其春说。

　　肖庆峰没怎么思考，就直接回答了，他似乎对这个项目很熟:

　　“喔，那个啊，是这样的，东庄那个养牛蛙的项目，前期也做过评估，污染多少有些，但是没那么严重。洗衣服这个事情，影响不大，据我了解，养了牛蛙那条水附近住的人，基本上家里都有洗衣池，洗衣服没太过影响。可能河里的水没那么清澈了就是，污染应该是没有超标。”。

　　 “这样是吧。”。何其春看了一眼李局。

　　  肖庆峰接着又说:

　　  “现在那个牛蛙田，效益也一般，公司明年估计就不养了。”。

　　 “噢噢，那就好。那你忙呗，先就这样。”。听肖镇长讲述完基本情况，何其春挂了电话，然后对李局长说:

　　  “李局，要不就按他说的大概内容，我来写一个回复给信访件？反正也是匿名件。”。

　　  李局长坐在大大的沙发椅子上，微微一摆手，显得威严十足，他果断地否定了何局长的观点:

　  “不行不行，还是要派人去东庄看一下，现在环保督察越来越严，不比以前了。匿名件，还更要注意。”。

　　  “好，我叫执法大队和生态保护股派几个人，喊肖庆峰带他们去。”。何局长正要给环保督察大队队长打电话，又被李局叫住了，李局说: 

　“就我们自己去，不要喊镇上的人一起。村民都认识镇政府的人，他们告这个公司，本来就是针对镇里引进的项目。”。

　　 何局长似乎理会了李局长的用意，他会心一笑，夸赞李局道:

　　 “是，镇里带人去，村民肯定会觉得是走形式。还是李局长想得周到。”。

　　 第二天，瑞水县环保局环境监察执法大队的管队长，带着执法队的一个工作人员，和生态保护股的副股长，两男一女共三人，开环保督查的公车直接去了东庄。在村口连生便利店门前的空地上停车后，步行沿着小河往川子背方向查看水质。三人的穿着整洁而端庄，其中两人带着眼镜。从坝上的桥头走过的时候，在桥下河边洗衣服的农妇看到了他们，并议论了几句。连生店里打牌的王庆生等人，转头看到并不是派出所的车，也便没去多留意。

　　管队长带着两个工作人员拨开沙地上的荆棘，下到小溪里仔细地看了水质，并掬起一掌水闻了闻。随后，高高瘦瘦的带眼镜男子拿出一个玻璃容器，灌了一些溪水进去，然后塞进挎包里，并和同事做了简单的交谈。打算去海亮诊所拿些止咳药的退休老师吴贵先，缓慢地行走在村道上，他发现了河边的这群外来人员，便站在河岸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管队长一行也看到了岸上的老人，他们采集完水样，就上了岸，打算往川子背的牛蛙地里去检查一下，三人与吴贵先老人插肩而过，相互都没有作声。

　　半小时后，三人返回了村口，他们并没有在村委会或者镇政府停留，直接开车回县城去了。第二天上午，管队长拟好一份回复，发给了何副局长。何局长改了一些字句，便打印了出来，打算去找李局长签字，好给小郑回复了信访局去。平日对工作一向严谨的李局，这次并没有细看，他呷了一口浓茶，简单翻了一下两页的回复，就轻轻扔还给了何其春，并对他说:

　　“可以，昨天晚上罗为民打了电话给我。就这样回吧。”。

　　何其春把李局长签了字的答复书，丢给了局办公室的小郑，小郑大致看了一下回复的内容:

       关于河口镇东庄村村民反映当地养殖牛蛙污染水源问题的答复

　　您好:

您反应的《关于河口镇东庄村牛蛙养殖污染水源》的信访件（编号3607201xxxxx），已收悉。现将处理情况答复如下:

　　收到信访件后，县环保局高度重视，由主要领导亲自调度，督促分管副局长具体负责，即刻办理。4月17日上午，县环保局安排副科级干部、县环境监察大队管建华带队，一共三名干部组成专项检查组，赴河口镇东庄村实地查看。检查组在东庄村深入田地、溪流，走访村民，详细了解情况。经查，东庄村川子背牛蛙养殖基地面积一共200余亩，为瑞水县鸿运农业发展有限公司投资建设，下游溪流水质经环境检测显示微生物和重金属污染并未超标。川子背周边居民较少，且大部分农户安装了洗衣池和自来水，养殖基地对当地居民和生态环境影响较小。

　　下一步，县环保局将认真贯彻落实“绿色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发展理念，持续加大环保督察力度，严把审批关，为建设秀美瑞水做出更大贡献。

　　                      瑞水县环境保护局

　　                                       2017年4月18日

　　见文稿结构完整，并无格式错误，小郑便直接上传到了信访系统。因为是匿名件，对方所留的电话也打不通，所以小郑点了自办答复，就算交差了。回复完后，小郑又按照何局的吩咐，把电子稿发了一份到河口镇政府的邮箱。

　　六月的清晨，河口镇东庄村一如往年的夏季一样冷清，年轻力壮的村民大部分都出了门，桥下的河里有几个洗衣的妇女。天气暖和，他们也不穿水鞋了，直接撸起裤脚，往王家湾流出的清澈的溪水里伸进去，川子背流出的那条小溪，依然是污浊的模样，不见一个洗衣挑水的人。一大早，有腰伤闲赋在家的王庆生，就散步到刘连生的店里泡茶聊天去了，他想看看太阳上山后，能不能凑到一桌打牌的人。连生刚把店门打开没多久，他拿着扫帚在门口撩着不多的灰尘，并没有闲功夫给老常客庆生泡茶喝。

　　今天，吴长贵从县城的家里下来得很早，他从吴明豪的车上出来，精神抖擞地从连生的小店里经过。门口扫地的连生，用缓慢的语气，随口问了他一句:

　　“长贵，上次环保局的车到这里，是不是那个牛蛙养不得了？”。

　　吴长贵并没有停下步子，他似乎有要紧的事赶着去村委会，他边走边回应刘连生:

　　“没的事，怎么养不得？老表的荒田有租金拿，不好用吗？”。讲话间，吴长贵已经迈着敦实的步子走远了。连生转过头，和王庆生相视一笑。庆生说:

　　“我说的没错吧，一看那个林老板，就是关系很硬的人。”。

　　桥下洗衣服的几个妇女，听到了方才刘连生和吴长贵的对话，章明的老婆石娣，对刘永的母亲检英说:

　　 “听说是宏生到告，所以什么环保局的下来了。”。石娣的语气神秘兮兮的。

　　检英不太赞同石娣听来的流言，她回答:

“我猜怕是王发生告的。前几个月，乡里还想拆他的老屋”。

　　 “宏生一直也和吴长贵处不来。有没有可能是他和发生两个人一起到告？”。检英这样怀疑，他不是王家湾人，但也知道发生和宏生是堂叔侄的关系。

　　“不可能不可能。”。王家湾人的媳妇石娣，最清楚王家湾的事了，她说:

　　“宏生和发生两子叔佬一直没事话，因为柑湖那个山林的问题，差点搞了打架！”。

　　 农村的妇女们最爱聊八卦，见检英似乎不知此事，石娣的话匣子便打开了，滔滔不绝地和检英讲起宏生和发生两家人的往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