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殇逝

病房里，讲故事的声音低沉而轻柔，不加修饰，娓娓道来，自带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我们到达南方后隐居在会稽，那是一个安静舒适的地方，就是夏天的雨水多了点。”

穆成和休曲搬到会稽后隐居在山间，住在有竹林掩映的小院中，离他们居所不远处有一个不大的湖，穆成会在夏季去湖里捞虾，日子过得好像竹林七贤一样自在。

但是好景不长，很快江南也卷入战火，人类的战争吸引了大批极恶的异兽，他们靠吸食人类的贪欲和仇恨而强大，甚至促进人类相互杀戮，其中一些食人的异兽在市井村落间出没，许多平民因此遇害。穆成和休曲不能坐视不理，他们不停地与异兽战斗，解救掩盖在死亡阴影下的人们。大鹏神鸟的传说又在江南流传开来，像烧饼歌一样被视为预兆。

“人类每一场战争都会加重‘界’的垮塌，而且人类历史上战争从未停止过，所以界垮塌得越来越严重，直到今天面临崩溃。”休曲不带感情地说。

李辙心中慨然，他无法反驳。

战争造成的影响不断扩大，生灵涂炭之时，穆成和休曲第一次起了纠纷。作为神族，休曲绝不介入人类的争斗，即使看见人类互相厮杀也绝不干预，除非穆成有危险。可是穆成身为人类却不能坐视不管，他眼看着无辜百姓遭受屠戮，想到要用自己的能力去挽救岌岌可危的平民。为此，休曲和穆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休曲认为穆成的能力是用于保护人类的，不能用于帮助人类自相残杀；而穆成认为祭司的责任是保护人类就不能对人类的苦难袖手旁观，无论造成苦难的是异类还是同类。

无论休曲怎么劝说，穆成坚持要帮助战乱中的百姓，休曲虽然不想过多干涉，但又不愿意穆成受到伤害，便在暗中保护他，替他阻挡杀来的元兵。

然而，在不断的实战中，穆成的力量越来越强，他开始掌握祭司禁忌的法术，这些禁术是被历代祭司严格禁止的，所有相关文献一律销毁，偶尔有片纸只字流传下来也会很快被祭司家族的人毁掉。可是法术的产生并不是在文字之后，文字仅仅是记载，禁术就像一种诅咒一样流淌在祭司的血液里，代代相传，总有一天会重见天日。穆成从未阅读过关于禁术的书籍，他无师自通，在20岁的时候便学会了可怕的“逆咒”，随后又继续钻研，全靠自己的天赋破解了诸多禁术的秘密。

“逆咒……”李辙对这个法术心有余悸。

休曲点头说：“是的，就是你曾经误用的那个法术，当时你失去意识了，被祭司的本能控制使出了那个禁术，非常危险。”事实上，那是休曲第一次见到祭司在没有任何经验的情况下成功掌握逆咒，李辙的潜力难以估量。

“穆成他……误入歧途了吗？”李辙隐约猜到事情的发展。

“那不能称为歧途，”休曲说，“穆成一直有明确的目标，那是他的志愿。”

穆成的力量日渐强大，他能做的越来越多，他保护了很多南方百姓免于遭受杀戮，但是他不满足于仅仅救几十个、几百个人，他想用自己的能力结束战争。

“休曲，如果一个祭司不能使用他全部力量，那为何祭司要拥有这种力量呢？”穆成曾这样不平地问休曲。

休曲没有具有说服力的答案，几千年来祭司们都是压制自己的力量以免造成严重后果，谁也没见过一个祭司法力全开时的样子：“因为祭司的力量一但失控就是一场灾难。”

穆成不服，他对自己的能力极为自负，他还从没尝过失败的滋味：“祭司的力量可曾失控过？”

“我没见过。”休曲只能如实说。

穆成不屑地嗤笑：“祭司们不敢用那力量，不过是因为惧怕，若能像我这般控制纯熟便不会有害。”

休曲依然不赞成穆成过度使用祭司的力量，尤其不同意他介入人类的战争。但是穆成心意已决，他甚至与休曲发生了争吵：“你不帮我便罢，但别拦我，否则就断了我们的盟约吧！”

休曲苦笑：“盟约一旦立下就断不开，除非我们其中一个死亡。”休曲在此之前已经经历过两次神族与祭司间的生死之盟，唯有祭司死亡盟约才能解开，祭司死亡对神族的打击很大，而人类的寿命又过于短暂，所以那两次休曲都是在解决了人界的问题后便返回异界，避开了祭司的生老病死。

可是穆成不一样，休曲与他朝夕相处数年，早已不是简单的同盟关系，穆成于他比任何人都重要，他早已决定，他会一直留在人界直到穆成享尽天年。即使穆成与他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休曲依然不愿离开。

穆成开始运用他的能力抵抗元军，他转守为攻，运用自然之力杀死进犯的敌军，他制造山洪和地震，使敌人全军覆没，给元军的进攻造成不小的阻挠。凭心而论，生在北方的穆成对南方并无特殊感情，而且他出生时元军已经占据北方多年，他不该有家国存亡的概念。可是经历过离乱和逃遁后，他见到太多苦难，反而激起了他反抗的念头。休曲曾一度反思：如果当时他们没有从大都逃走，如果他没让穆成看到太多的战乱，穆成是否就能安守祭司的本分不问人类的纷争了呢？没人能给他答案，他不得不用他往后几千年甚至更长久的时间来懊悔。

造成穆成失控的是临安的陷落，虽然南宋的败局早已注定，但当这一天真的来到时，人们仍然体会到兵临城下的恐惧和国破家亡的悲痛。

那天，穆成站在城外的高地，眼看元军大军压境，他没有压抑他的愤怒，破坏性极大的能量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休曲犹记得穆成当时的眼神，那是一种不惜玉碎、不留退路的眼神，休曲常常怀疑，或许那一刻穆成的目的就是求死，他的能量爆发中带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然。

就在那一刻，休曲意识到事情已经完全失控。狂怒的穆成完全没控制能量的流向，强大的能量像岩浆一样四散喷射。一时间，不仅敌军兵慌马乱，连城中的百姓也遭遇从天而降的灾难。穆成的能量具化成喷发的火焰，在那一刻，世间重现了女娲补天前的末日之景。

顶着烈焰之雨，休曲奋力向穆成靠近，失去理智的穆成已不顾来者是谁，他毫不留情地扩大能量，狠狠攻击休曲。休曲一次次顶住，身上添了很多流血的伤口，最终他总算成功站到了穆成面前。

“穆成！停下吧！”休曲恳切地劝道。

听到休曲的声音，穆成有一瞬间的怔忪，狂乱的双眸似乎有一丝清明。

“停下来吧，你已经杀了很多人，杀了很多你想保护的人。”休曲握住穆成的手，穆成手中聚集的能量灼得休曲手心疼痛，但他却更紧地握住了穆成。

“休曲……”穆成认出了眼前的人，暴戾的能量渐渐弱下去，他的眼神开始清醒。

休曲温和又悲戚地看着穆成的眼睛：“对，平静下来。”

穆成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但他的身体已经不受控，他竭尽全力也维持不了多久的清醒：“休曲，我……控制不住了……”他在拼命与自己的力量对抗。

休曲抱住穆成颤抖的身体：“不要怕，没事。”

在休曲怀中，穆成的颤抖逐渐平息，他一动不动，眼神变得空洞：“我没想这样！”

“我知道。”休曲安慰地说。

穆成安静下来，这一波狂躁过去了，但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来，也许片刻之后，也许一个时辰之后。

休曲安抚地拍了拍穆成的肩背，他的手按在穆成后颈，指头轻轻一捏。随着颈椎断裂的脆响，穆成的身体软下去，无力地倒在休曲怀里。休曲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泪水洒在伤痕累累的大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大鹏神鸟第一次流泪，为一个人类，他亲手杀了他的祭司，他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逝去的穆成脸上没有痛苦，安详得仿佛终于从苦难中解脱。休曲阖上穆成的眼睛，将自己的宝物明珠帽取下戴在穆成头上——那是他在打败署神后人们送他的礼物。休曲立下誓愿：从此以后放弃自己一半的法力，以此偿还杀死穆成的罪过。他将一半法力封印在明珠帽里，用神族无法解开的封印，有这半法力的保护，穆成的遗体将在一个人类无法企及的秘境永远安睡，再不被人伤害。就这样，休曲秘密地安葬了穆成，带着满腔悲痛回了异界。

休曲的故事讲完了，病房里一片沉默。半晌，李辙才抬起头来：“你总是那么怕我受伤，就是因为穆成的事吗？”不得不说，他心里有些失望，也很失落。

“不，”休曲断然说，“和他无关，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因为你受不了祭司的死吗？”李辙语气很差。

休曲摇摇头，又点了一下头：“祭司的死亡的确会给我造成难以愈合的创痛，但我想保护你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李辙叹了一口气，不再追究这个问题：“迦楼罗说，如果不找回你那一半法力，你不可能打败无支祁和署，是这样吗？”

休曲别过脸去：“仅靠残存的法力我确实赢不了他们两个。”

李辙从病床上下来：“那还等什么？我们去找回你的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