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一切都在赵青容之前，原来她自己才是那个后来者。这个认知像一把细如牛毛的飞针扎进了赵青容的心脏，密密麻麻，又痒又痛，难以呼吸。

她高声对家仆喝道：“都是些干什么吃的，乱成这样也不好好收拾！”

侍女有些委曲地道：“秦夫人说不用收得太整齐，等会又要取出来用的。”

赵青容大概打击太大，口不择言地道：“秦夫人？温公子只有我一位明媒正娶的夫人，何时多了位秦夫人？”

闻言，正在一旁抱着秦菡，笑看温旭和温晁逗弄女儿的秦清涟抬起头来，对侍女厉声道：“蔓枝？”

侍女立即改口道：“是秦小姐。”

温旭和温晁笑嘻嘻地过来拉住赵青容的手，“母亲，你看看妹妹，真的很可爱呢。过来看看嘛。”

赵青容不自在地被温旭拉着，走过去，别扭地不看秦清涟和那个小姑娘。

秦清涟坦然地笑着，对怀中的秦菡道：“快给温夫人行礼。”

四岁的秦菡从秦清涟怀中站出来，声音娇嫩，规规矩矩地向赵青容行了一个对长辈的大礼：“见过温夫人。”

赵青容别扭地道：“起来吧。”

温旭高兴地帮着把秦菡扶起来，笑道：“叫什么温夫人呢，应该跟我们一起叫母亲呀。您说是不是，母亲？”

温晁不屑道：“为什么要和我们一起叫母亲？又不是母亲生的，也不姓温。”

赵青容拂开温旭的手，转身就走，“随你们吧。”

两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在菡舍相处了三个月，谈不上亲热，也算是平和，更多的时候，秦清涟在房里抄写《金刚经》，赵青容则站在院中盯着菡舍的院门。

赵青容不信佛，岐山温氏都不信佛。她对秦清涟成日抄佛经的行为不齿，修仙人一面降妖除魔，一面清除异己，谁的手上没沾过血，口里说着慈悲为怀，手里又干着杀人放火的勾当，连亲人都不放过，有什么资格信佛。连先祖是出家人、号称君子的姑苏蓝氏也是如此，呵。

院中的栀子花开得太好，香甜的气息熏得赵青容头晕。院门打开，如果是温若寒，她们便结束了这难熬的日子，如果是其他人，她们也结束了这难熬的日子。

温旭温晁带着秦菡在院中玩闹，无忧无虑。

菡舍外兵荒马乱，菡舍内一片宁静天地。

赵青容不禁想，以后自己的儿子会不会经历这些，会不会像温若寒一样兄弟相残，父子反目。她盯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还好，目前还是兄友弟恭。可是温家历代的嫡庶之争像紧箍咒一样箍在她心上，或者像秦清涟这样不要名分，不生儿子，置身事外才是聪明的选择？

不，秦清涟是不爱温若寒，爱一个人怎么会宁愿当外室也不要他家的名分，不愿意给他生孩子。可进了温家的门，入了他的心，她就跑不掉。

三个月后的一天，菡舍的院门开了。

赵青容站在院门口，盯着那扇缓缓开启的门，不知道进来的人是将她带进更高的位置还是打入地狱……

进来的人是温若寒。他身上的炎阳烈焰袍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浑身浴血，一手扶着剑，阔步迈入院中，眼睛迅速扫过院子，看向大门。

站在院中的赵青容近水楼台，扑上去抱住了他。三个追逐的孩子愣了一下，兴奋地喊着“父亲”“爹爹”，也扑上去抱住了他。

听到外面的吵嚷，秦清涟正抄到《金刚经》的最后一句，“皆大欢喜，信受奉行”，这三个月来，她已经抄完近一百部《金刚经》。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整理了仪容，缓缓步出书房，穿过厅堂，站在门口，远远地向温若寒嫣然一笑。

温若寒身上挂着四个人，眼里却只有她。

当天晚上赵青容母子三人就搬出菡舍回到自己的居所。菡舍，是他们一家三口的，赵青容忿忿不平地想。

第二天晚上温若寒才来找了赵青容母子，极尽安抚。又是那个女人施舍的，赵青容忿忿不平地想。

鲜血荡涤过后的不夜天城很快又恢复了热闹，一些老面孔不见了，又出现了一些新面孔。消失的不再有人问起，新的也不问来处。

继任宗主之位那天，不夜天城一片喜庆的红色。温若寒和赵青容身着华服，朱红的底色，襟上鲜红镶金的烈焰纹是太阳底下最夺目的红。他们沿着广场中间的金边红毯缓缓拾阶而上，身后是两名嫡子。号角高亢长鸣，穷奇大鼓鼓声震天，广场两边的太阳旗猎猎飘扬，炎阳殿内的流火也格外明亮。

当赵青容站在炎阳殿前睥睨众生、接受拜贺的时候，秦清涟连观礼的资格都没有。纵使你与他朝夕相对，得他倾心，与他登临天下的却是我。赵青容又笑了。人生哪有什么两全，得一种便好。

赵青容与温若寒一起登上炎阳殿的主座，这是她人生的最高光时刻。

秦清涟则在菡舍和秦菡玩，对外面的热闹置若未闻，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当天晚上，温若寒还是回到菡舍，如她们所愿，赵青容人前显贵，秦清涟人后受宠，似乎是很公平。

时光又在这种公平的氛围中过去两年，直到薛螭东窗事发，秦清涟身受重伤。

温若寒掌握实权多年来，从秦清涟回到岐山起，就开始不思进取。温氏长老把责任归咎于秦清涟红颜祸水，但温若寒将她保护得极好，赵夫人又是个不会来事的，嫁与温若寒多年，除了肚子争气一连生两个嫡子外，外家也没有扶起来。而当时温若寒还是温公子，在宗主之位继承上还存在变数，说不定因此还能成为他们的把柄，也就没有太深究。而如今，夺嫡之争尘埃落定，宗主之位稳如泰山，温若寒还是固步自封，下班就回菡舍，深居简出，要么以夜猎之名带着那外室母女游山玩水，着实不像话。

清河事件后，温若寒更是示起弱来，更加深了温氏长老会的不满，他们找来几个想攀附温氏的小家族，要他们把女儿嫁给温若寒，将来扶持她们生下的子女，以便牵制温若寒。

说是小家族，那是跟温氏比，比起赵青容的外家却是大多了。他们也尝试过扶持赵夫人，但赵青容犹犹豫豫，不肯下决心，她不想将儿子交与温家那一群虎狼，将来像温若寒一样与他父亲反目，虽然这在温家看起来很正常的事情。她爱温若寒。她不明白，为何其他家族平和的“父终子及”或“父让子及”在温家就是做不到，非要厮杀一番，温家同门相残的魔咒持续了几百年，如今还没有解除的迹象。

温家子弟妻妾多，子女多，与各个家族联姻，关系错综复杂，庞大的温氏家族谁还没有个后台。子女多可以增强自己实力，也是家族纷争的根源，实在说不上是好还是坏，问就是温氏传统。

温若寒只有两个儿子，一位正室夫人。一名外室，宠了多年只生了一个女儿还不姓温，还有利用空间。温若寒自然知道那些老家伙打的什么主意，他自认还能控制，加之这几家的实力也不算太小，也就同意了。

但在纳妾前，必须给秦清涟一个身份，牢牢地拴住她，也是给她一个护身符。

温若寒宣布秦清涟出生于“岭南秦氏”商贾之家，家中独女，还向“岭南秦氏”下了聘。婚礼当天，岭南还来了一位管家模样的老者，代“秦老爷和秦老夫人”见证两人永结秦晋之好。他站在两人面前，充当娘家人，对秦清涟训道：“琴瑟和鸣，永结同心。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秦清涟和赵青容真是佩服那老者的演技，浓重的岭南口音，跟真的似的，也不知道温若寒从哪里找来的。临别时，那老者向秦清涟恭敬地行了礼，道：“小姐，您在岐山多年，老爷和夫人十分挂念您，本要亲自前来，但岭南到岐山山高水远，老爷和夫人年迈体弱，恐不能承受。如今老奴代为观礼，看到您病好了，又与温宗主成婚，他们也就放心了，还请小姐得闲回家看看。”

他说得情真意切，秦清涟仿佛看到了两位老人因思念独女，遥望岐山方向相携垂泪的场景，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眼泪也涌了上来，不禁哽咽道：“多谢秦伯，还请秦伯多多看顾我父母，待我得空便回岭南看望他们老人家。”

秦伯点头称是，抹着眼泪告辞了。

赵青容目瞪口呆。秦清涟还未从刚才的伤感中回过神来，看到温若寒薄唇上似乎带着几分笑意，明白自己被作弄了，有些恼怒，但有这么多人在，也不便发作，只得跺了跺脚，瞪了他一眼，温若寒唇角的笑意更浓了。

新婚之夜，菡舍。温若寒挑了喜帕，两人喝了合卺酒。看着凤冠下那张明媚的脸，还和二十年前一样，只是多了几分成熟魅力，他取下凤冠，轻轻抚着她的脸，失而复得的满足又溢上心间。他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道：“委曲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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