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温若寒选了一个吉日，和秦清涟拜了堂，虽然是平妻，那也是明媒正娶，天地认证，族谱有名。

拜完，秦清涟又向正妻赵青容行了礼，赵青容送了很多礼物，拉着她的手，说了很多吉祥话，诸如“琴瑟和鸣，百年好合”之类。哪个女子愿意用这种话祝福自己丈夫和别的女人，听着都别扭。赵青容却说得真诚无比。

两人客套了一番，互称“清涟”和“青容”，姐姐妹妹什么的不必了，听起来就矫情，两人走到这一步，何必再装下去。再者，前世秦清涟比赵青容年长，秦清涟复生后，这种情况又反了过来，实在分不清谁应该叫谁姐姐，那干脆就不作区别。

赵青容与秦清涟其实小时候见过面，当初都是依附于岐山温氏的小家族之女，她们的父亲赵世恒和秦开彦算是点头之交，不在一起共事，若在一起共事的话，可能赵家也被灭了。

同在当年那次不夜天中秋节晚宴上，温宿离席后，十二岁的赵青容见识了十七岁秦清涟的风采，心里默默地想，以后也要成为秦清涟那样的女子。小小的她还发现，主座上，温宗主的儿子温若寒，也远远地看着秦清涟，那时她不懂，认为秦清涟那般的风采，谁不喜欢看呢，她自己也喜欢。直到秦清涟重生回来，她才想起，温若寒当年胶着在秦清涟身上的眼神，那是一个少年最初萌动的春心。

后来秦氏和几个小家族被灭了，她父亲那日回家，满头冷汗，庆幸着没有在温良手下做事，从此更谨小慎微。直到她十八岁那年，突然被温宿指给了温若寒，她父亲并没有拨云见日之感，而是跪地大呼承受不起，请温宗主收回成命，哪知温宿看中的正是她家族弱小，温若寒没法仗着外戚坐大。

那时候的温宿还认为自己会千秋万代，万寿无疆，一面利用儿子打江山，一面又不遗余力地打压儿子，不让他成了气候。那时候的温若寒脸上一直阴云密布，如同暴风雨的前奏，人人都对他退避三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或者说是第二次），他浑身散发着泠泠阴气，大热天的她竟起了浑身鸡皮疙瘩，真是看着都害怕。成婚后，他也很少跟她说话，不让她去他的居所菡舍，只是他需要了，就来找她，基本每次提上裤子就走。

温家的子弟，或张狂，或跋扈，或专横，总之都是一幅放浪无羁、为所欲为的样子，温若寒却显得过于冷静克制；他们还没娶正妻，妾室就如流水般进了又出，也不管数量，反正喜欢了就收，玩腻了就扔，跟一件衣服没什么两样。赵青容又觉得庆幸，温若寒与他们不一样，虽然对她冷淡点，却从未提过纳妾的事，她是他唯一的妻子。

两个儿子温旭和温晁相继出生，他偶尔回来看看，摸摸他们的头，听他们叫几声“父亲”，然后，然后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陪他们玩？关心他们课业修炼？不存在的，温家子弟小时候有专人带，到一定年龄后有专人教，他小时候就是这样过来的。

突然有一天，赵青容听说她的丈夫在菡舍藏了一个女子，那是她与他成婚七年以来都没有踏足过的菡舍。他不准外人见那个女子，女子也不出门，他每天一出炎阳殿就回菡舍，外出也很快地回来。那个女子好像有什么病，他请了最好的医师，连大梵山温氏家主温岚都找来了，却一无所获。

赵青容很好奇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却只听说所有的家仆都称她为“秦小姐”，长得很美，其它一概打听不到。温若寒有时候来找她纾解，全程闭着眼睛，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模样很动情，口里喊的却不是她的名字，她隐约听见，他叫的好像是“清涟……”

“秦清涟，秦清涟”，赵青容默念着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脑中浮现出一个红衣女子的身影，在不夜天的中秋节晚上，在人群中明媚地笑，赵青容也望着她笑，想成为她那样的人，她发现她在看她，也转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

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赵青容对她的印象就停留在那个样子。

可赵青容现在笑不起来了，那个她曾经崇拜过的女子，抢走了她的丈夫，她心里只有满满的嫉妒。她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嫁给他，陪着他一起担惊受怕，等他在温家有了一席之地，就突然跳出来窃取胜利果实？

秦清涟不是死了吗，为何还会回来？如果她一直活着，迟早会嫁给温若寒吧，就没她赵青容什么事了，而赵青容会选择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两人各自安好，谈不上嫉妒，因为从未得到过。

可她的回归打乱了她的生活，打乱了她自以为平静的一切。她曾想过他纳妾自己会不会嫉妒，答案是温家子弟都是如此，只要不撼动她的地位，纳便纳了，反正玩不了几天就扔，就算生了孩子，也都是庶子，跟她手中两个嫡子根本没法比。可她没想到，是那个她丈夫心中的白月光、朱砂痣回来了。

两年时间过去，秦清涟的病治好了，温若寒似乎想将她昭告天下，赵青容慌了，让身边两个得力侍女给她们安排了一次见面。她们先简单叙了旧，对秦清涟悲惨的过去表示同情和遗憾，然后进入正题，要求她不得生子，不得要名分，秦清涟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事后很久赵青容才发现自己有多愚蠢，她碰的是她丈夫心头的朱砂痣，不碰则己，一碰就痛。秦清涟没有违逆她，不过是她自己想这样做，她俩就是周瑜打黄盖，瞎猫碰上死耗子。赵青容想，一定是温若寒一直没有纳妾，导致她缺乏和丈夫妾室相处的经验，还是太天真啊太天真。

以至于后来秦清涟找她，说想生孩子，且只想生女儿，请她找偏方，她马上答应了。她懂，秦清涟真要找什么偏方怎么会找不到，来找她要，不过是想让她放心，告诉她只想生女儿，不会影响她儿子的地位而己。

她傻，就真的派人去大梵山要了方子回来，后来又成了温若寒恨她的把柄，她真的不知道秦清涟到底是无心跟她玩心机还是心机太深。

既便是生了女儿，温若寒还是喜欢得不得了，亲自抚养在菡舍，一有空就抱在怀里逗弄一番，连换尿布喂米糊都会干，俨然一个慈父。有时候，他手指被孩子握着，眼睛则盯着她的小脸傻笑，让人怀疑傻子夺了他的舍。仿佛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小孩这种可爱的东西，这个小东西很奇特，连结着他和他爱的女人的血脉。赵青容没见过，但打听过，她无法想像平时一脸阴鸷冷漠的温若寒换成这种表情的样子，而这些待遇，她的儿子从来没有享受过。

他们一家三口生活在菡舍，笑声常常溢出了围墙，仿佛赵青容才是那个外室。

赵青容不甘心啊，但被偏爱的总是有持无恐，以自己的智商和温若寒的警告，她不敢动。

秦菡出生后，温若寒大抵是体会到了赵青容的不易，听说也有秦清涟的劝解，来看她的次数多了。

她是正室，才不要名分都没有的外室施舍，但她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温存，如果她不要，连这点施舍都没有了。

我真是没骨气啊，赵青容常常想。他每次总是闭着眼睛，嘴里虽不乱喊了，但总觉得敷衍，常常睡到半夜就跑了。

秦菡长大一点，温若寒连出门夜猎办事也带着这母女俩，他脸上时常洋溢着笑意，仿佛有两个温若寒，一个叫“温”，一个叫“寒”，秦清涟嫁给了温，赵青容嫁给了寒。

都是些什么鬼，疯了疯了，精分了。

又过了几年，温宿暴毙，岐山温氏历代例行的夺嫡之争开始，温若寒良心发现，把赵青容母子三人接到菡舍，和秦清涟母女放在一起，派重兵把守，自己带着温逐流和薛螭在外面厮杀。

这是赵青容与温若寒成婚十几年来，第一次踏足菡舍。这里，到处是温若寒与秦清涟生活的痕迹，满院纯白的栀子花，而不是温氏常见的繁复艳丽的状元红，难怪温若寒身上也带了栀子花和甘松的混合香味，和秦清涟身上的一样。房间里，到处是秦菡的小衣服和玩具，略有些凌乱，却极有生活气息，平凡夫妻的那种。

这种生活场景赵青容在任何一位温氏子弟夫人那里都没见过，每看一处，她脑中就浮现出温若寒和秦清涟恩爱甜蜜、相濡以沫的样子，院子里女儿承欢膝下，书房里红袖添香，卧房里欢爱缠绵……她心里像吃了一只苍蝇般的难受，无处发泄。

拨浪鼓，竹蜻蜓，木马。那木马打磨得十分光滑，腹底还刻着一个“菡”字，赵青容认得那剑痕，一定是温若寒的手笔。温若寒对这个“菡”字还真是执着，给自己的居所取名“菡舍”，给女儿取名“秦菡”。不禁让她想起那首咏荷的诗句，“濯清涟而不妖”，这么多年他在念着谁，不言而喻，纵使他知道她死了。

这一切都在赵青容之前，原来她自己才是那个后来者。这个认知像一把细如牛毛的飞针扎进了赵青容的心脏，密密麻麻，又痒又痛，难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