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李俶是被冻醒的。
他揉着酸痛的脖颈，慢慢站起身来。他抬目打量四周环境，入目皆是茫茫白雪，凛冽寒风夹杂片片雪花，簌簌落下铺满了肩头。想是在雪地里躺了许久的缘故，周身衣物都被雪水浸透，袖口下摆还结了些许冰晶，满是寒凉。李俶不自觉搓了搓手，张口轻轻哈气，汲取着为数不多的温暖。
“哟，醒了？比我料想的要早些。”
略带戏谑的声音传入耳中，李俶皱了皱眉，抬目看向眼下颀长的身影，磨了磨牙，心知而今实力差距过大，若一味硬拼只会让自己陷入险地。
静了片刻，他道，“不知阁下带我到这雪山之中作何？毁尸灭迹吗？”
蓝骐唇角始终噙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我这里有几个问题，还请殿下可以为我解惑。”他抬手露出手中的竹简，晃了晃，“殿下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谋略，当真令人惊讶。”
李俶一眼认出那竹简正是自己近日调查所所得，冷声笑了笑，“承蒙夸奖，俶自知不及阁下之万一。”
蓝骐对李俶话中讽刺毫不在意，笑了笑接着道，“第一个问题，而今天下形式，殿下怎么看？”他看出李俶眼中的思索，冷言补充，“我虽目前对殿下有些兴趣，但不代表这兴趣会一直持续下去，殿下还是说实话的好。”
李俶深深吸气，缓声道，“而今虽是我李唐天下，但积弊已久。朝廷之中杨相专权佞臣当道；藩镇割据，皇权分散，更有安禄山等野心勃勃之人。”顿了顿，抬眼一字一句开口，“若杨安此等祸患不除，不出百年，我大唐必遭战火。”
蓝骐点头，目中满是赞赏，“第二个问题，杨国忠安禄山之人都颇受皇帝信任，殿下虽身为皇孙怕也无能为力。”勾了勾唇，目中露出了些许幸灾乐祸，“殿下欲如何？”
李俶扬眉，“一步一步瓦解皇爷爷的信任，一点一点点剪除他们的羽翼，徐徐图之……咳咳咳”
话音刚落，李俶便以手掩唇大声的呛咳起来。蓝骐蹙眉，垂目看了看他被冻的通红的脸颊，将肩头的披风脱下随手丢到他的怀中，干脆道，“穿上。”
李俶顺从接过系在身上，稍拢了拢手臂，努力将自己完全缩在披风里。
“最后一个问题。”蓝骐扬唇，“不知殿下欲如何让库钧陈周二人为自己所用？”
李俶一怔，微偏过头，不欲作答。
他将书简展开现于眼前，一手握着书简一角，一手蜷指轻轻叩了叩竹简一处，慢声道，“我这几日待在金城郡内，无意间恰好目睹了殿下的所作所为。”
见李俶仍无开口意向，他也不恼，接着道，“这库钧虽然颇有能力，但弱点也很明显，极为好色。若以色相诱之，虽可达到目的，不过只是一时并非长久之计。毕竟，他今日可以为了色投你门下，明日便可以同样理由转头他人。”
“至于这陈周嘛……”他轻笑出声，眼前浮起浅浅哈气，“文人出身却可在掌管守军，可见颇有手段。而且他本人并无不良嗜好，甚至可以说是无懈可击，若是将他收服绝对是殿下的一大助力。”
“只是，我好奇的是……”他屈指缓缓摩挲着下颔，思索着，“此处墨迹星星点点，显然是落笔犹疑，故而墨汁从笔尖滴落导致的。殿下是因何对此人存疑的？”
听着蓝骐的缜密分析，字字句句无一不让李俶感到心惊。此前见面，他对于蓝骐影响也不过是一个武功高强颇具谋略对杀手，但未曾想过他竟细致至此，一点小小的痕迹便会引他注意分析，却是不知是敌是友，令人不得不防。
李俶抿唇，开口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大概是直觉吧。”
蓝骐闻言挑眉轻笑，却也未曾在继续深究下去，抬目看望漫天雪景，负手徐行了数步，在雪地中留下了串串脚印，“殿下可知此处何地？”
李俶闻言方认真打量四周环境，然目之所及除却白雪再无他色。他眉宇轻蹙，抬目遥望空中耀日，细细观测着光线的变化，旋即牵唇轻笑，抬手遥指身后雪山，“翻过那座山，应当便到回纥了。”
他眯眼望了望东边天际，一眼望不到边，心下明了此刻应在雪山深处，距金城郡尚有一段不短距离。只是不知他是用何种方法避开关卡，带离金城郡。
“殿下不若猜猜看啊？”
李俶轻哼一声不做回答。后来某一天，当他知道蓝骐是用何种方法将自己带离，直气得他抛弃了身为皇室子弟自幼的涵养，手握太阿直在人翩翩白衣上绣出朵朵雪花，才愤愤罢手。
蓝骐不管身后的李俶，又前行了数步，弯腰从一个小小的雪包之后拿起一个布包，随意丢在李俶脚边。
布包系得并不紧，此刻立时四散下来，露出里面盛着的数个干饼、一把火折，并着一把短匕，刀柄刻着繁密的纹饰。李俶挑眉，只淡扫了一眼，抬目看去，“阁下这是何意？”
蓝骐微微一笑，“从我把殿下掳来已经过了一日。”他抬目遥望远处天际，“若人在这极寒环境中待久了会有何后果，殿下应当知晓。何况，在下听闻殿下本也有着些病根的。”
“这里面的东西算是我的一点好心。”他勾唇轻轻笑了笑，眼中趣味十足，“若殿下可以在十日回到金城郡，蓝骐有大礼奉上。”
李俶动了动眉，眸中染上些许兴趣，他俯身捡起短匕，握在掌心比划了几下，“哦？不知是何大礼？”
“一个对殿下有帮助的大礼。”
蓝骐笑得意味深长，言罢不在多言，疾步行过李俶面前同他擦身而过，不过少时，辽辽雪迹响起了清晰的马蹄声，但很快又消失殆尽，留下的的马蹄印又很快被新落下的雪所覆盖。
李俶垂目看着手中的匕首陷入沉思，启唇喃喃，“这算是……考验吗？”他沉默的抬眼看着蓝骐消失的背影，委实不理解他的这般做法有何益处。
前世对血阁也早有耳闻，但却未引得血阁杀手上身，于蓝骐此人更是闻所未闻。而今血阁接手欲取自己性命，而蓝骐种种做法，却令人着实不解。
思索良久仍无头绪，李俶长叹一声，默默收拾好蓝骐的“一点好心”，将短匕藏在袖间，向着金城郡的方向行去。
金城郡的出关卡不知为何突然变得严密起来，来往行人客商皆要受到严格的搜索，方可放行。
默延啜和风生衣站在城楼下，垂目打量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渴望找到李俶的下落，但毫无所获。
风生衣紧了紧腰侧佩剑，虽是知晓此般不过是徒劳无功，毕竟那人可以毫不惊动任何人的带走李俶，自然也可以轻而易举的带他出关，何况现在已过一日有余，只怕早已离开。但心中始终燃着微末的希望，督促着自己不要放弃。
默延啜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相信我，贤弟会没事的。”他顿了顿，接口道，“我已派出我的海冬青，若着关外大漠、茫茫雪山有贤弟踪影，我必会知晓。”
他躬身一礼，“多谢可汗相助。”
默延啜伸手虚扶，目露防备看向旁侧的金城郡郡守，“只是如此一来怕是会惊动，待贤弟平安归来，你们二人怕也要启程回长安。”
“倒也不会。”风生衣摇了摇头，“皇孙于金城郡失踪，此地郡守也上惊慌之际。我求寻求帮助之时，已明令他不得向京中汇报，依他这幅张皇失措的样子，对头上那顶乌纱帽必是宝贵的紧，不会多嘴的。”
“我随同殿下外出游历，陛下定期两年，而今不过堪堪半年，依殿下性子，必然是要等到两年期满才肯动身回京的。”
“原来如此。”默延啜点点头，“贤弟虽是心思颇为机巧，但偶尔言行间仍是少年心性，倒是让人生羡。”
风生衣动动唇，终是没有再说出口，将嘴边的话又悉数咽下，只道，
“殿下他如今本也就是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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