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笑（7）

崔朔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是一只红嘴白羽的信鸽。婚后第二日，他便奉了诏令，领兵出西川。古人言，悔教夫婿觅封侯，我对此反倒是求之不得，莳花弄柳，闲时抚琴饮茶，过得也颇有滋味。只不过每过数日，便有来自军中的礼物送进院里。起初是一只装在篾条笼中的白鸽，旁边缚着一封短笺，其上所书的，不过五个字“努力加餐饭”。

我努力思索了半天，觉得他是想用这只鸽子来“加餐饭”。于是我也取出信笺准备回信，却又觉得身为新妇，与夫君初次通信，问的却是“你喜欢吃烤乳鸽还是清炖乳鸽”这类问题，未免也太过不解风情了。因此也仿照着他的笔法，在信笺上同样写下五个字“君身长康健”。

这封短笺托人转交给崔朔后，我也没再收到旁的信笺。托人再送信去，得到的回应却是崔朔已率部转战别地，书信也无法送达。唯有礼物仍然时常送过来，有时是一匹蜀地的锦缎，有时是一枚鱼形碧玉佩，有时甚至只是一枝匣中的干花，白梅的花瓣如同薄绡一般，却仍隐隐带着千里外梅岭的香。

此后西川战事越发紧急，莫说书信，连这不时送来的礼物都没有了。我点检这些礼物，顺着天光，这才看见装白梅的木匣中，竟刻着短短的词句，我伸手抚过去，是“锦书难托，聊赠一枝春”。我的心下不知有什么静默无声地碎裂了，骤然间，惘然若失，许久，仍是取来了箱子，将这些物件尽数锁起。

日子仍是一日一日的过，我却并没有古诗文中所谓的“寂寞空闺”之感。只是夜晚偶尔剪烛时，瞧见探出墙头的那枝桃花，其上覆着的雪色，也一日比一日剪得短了。

冬日将近，我的心绪也渐渐的宁定下来，那年雪少，却在崔朔班师那日下了场春雪。我早就从婢仆处听闻，他今日便将回府。我却觉得心中烦乱，不想见他，于是取了本书，在园中的亭子里坐了，佯装睡着。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却停留在亭外，始终不曾进来。天地间，霜雪簌簌而落，似是压折了桃花的细枝，发出细微的毕剥之声，他的呼吸声在其间，更衬得平静而悠长，似乎能够天长日久地等下去似的，我蓦地觉得自己的心中一空。即便他真的愿意天长地久地等下去，那又能如何？

于是我无端地烦躁起来，仍把脸埋在肘弯里，低声道：“出征在外时，寄回那么多物事。如今都回来了，反而没有话说了吗？”他没有回答，雪色之间，是一片的寂静，于是我再轻声续道：“……进来吧，莫冻病了。”

我听见他走进了亭中，坐在我的面前，这才直起身来，他正带着些许微笑，静静地望着我。我抬眼望去，看见他的眉梢眼睫上，尽落了霜花。我不由得伸出手来，想将它们拂拭而去，手伸到他的眉边，却又觉得不妥，轻轻咳了一声，极不自然地收回了手去。

崔朔笑意盈盈地望向我，微微歪过头，笑道：“初定鸳盟，复又远别。夫人便没什么话想说吗。”

我认真地点一点头，道：“有的。”

他静静望着我，像是等待着什么，我吸一口气，轻轻眨了眨眼，道：“你喜欢清炖还是红烧？”

我看见他也慢慢眨了眨眼睛，似是还未听懂我在说什么，我也坦然地回望他。许久，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哑然道：“夫人是说……那只信鸽？清炖还是红烧？”我感觉脸上有些发烧，不敢回答，只胡乱点了点头。

他又叹了声气，苦笑道：“我捎回信鸽，本是想借此与夫人传书。没想到……”

我只觉脸上烧得越发厉害，站起身来，转身欲走，道：“炖的是鸡汤，在厨房里煨着，想喝了就去盛。鸽子还在，你拿回去吧。我不解风情，你下次也莫要如此了。”却不防让他一把抓住了袖口，我挣了几挣，险些一跤摔倒，只好叹了口气，重又坐下，向他瞪了一眼。

崔朔只微微笑道：“那可得多谢我的贤妻了。”雪寂静地飘落，我听见他低声续道：“我离家数月，有些缠绵心思，须得倾诉，请贤妻莫要嘲笑。远微，我经年征战，早知战阵无情。说老实话，若我不回来了，你待如何。”

我静静望向他的眼睛，他虽笑着，眼中却映着雪色，更显得森冷莫测，我便也叹息一声，道：“又能如何，你若回不来，我便改嫁他人，与他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他微笑道：“现今我回来了，夫人仍一笑都不愿笑，是因为夫人失望了吗。”

我仰起脸，道：“我向来不喜欢笑，却不是因为我心中有何不满。”我望见他微微皱了皱眉，却仍是笑着，不由得顿了顿，这才续道：“我也不如何失望，你既平安回来，我便只能与你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