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笑（6）

我来到金陵，与崔朔成婚的那天，雪一直自清晨下到了中夜。我孤身坐在房里，看见眼前红珊瑚的璎珞微微晃动，在烛火下流成血色一般的红，我听见堂前喧哗依旧，其下是婢仆的絮语声，金玉钗环的碰撞声，再之下，仿佛永不停息的，是落雪的簌簌声。这让我隐隐地不安起来。

许久，我看见一支描金红烛毕剥一声，燃到了尽头。另一支红烛也似再也支撑不住一般，微微晃了晃，便即熄灭。房内只剩月光在安静地流淌，它顺着窗棂的形状，蜿蜒到了我的脚边，便不再向前。一切似乎寂静了下来，我微微吁了一口气。

“今日我们洞房花烛，你便这么不情愿吗。”我听见一个带着些笑意的声音，为着淮安侯的婚事，房门边垂着厚厚的蜀锦帐幔，便是它们将崔朔的脚步声掩藏了起来。那个此后成为我夫君的人，正倚着房门，我看见他的手中正玩着一把玉如意，碧玉折着月色凉凉的光，令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我静静地摇了摇头，他又是轻轻一笑，借着月色，我看见他朝着我俯下身子。他的身侧缠绕着些淡淡的酒气，其下是一种更为沉稳的苦香，正冷冷地浮上来。如意渐渐拨开我眼前的珠络，珊瑚珠在玉上滚过，发出的声音让我觉得它们圆润而冰凉。我的手不由得在膝上微微收了收，似乎过了许久，我才发现我几乎忘记了呼吸。

崔朔并没再靠近我，他只是伸出手，为我取下了耳上那对沉甸甸的翠玉坠子。他微微歪过头，朝着我笑起来，“戴着这么沉甸甸的东西，不难受吗？”兴许是看见我一脸不解，他叹息般地又低笑了一声，“头冠，我给你取下来吧，别乱动。”

我依言不动，感到他的手伸向我的耳后，去解开头冠的搭扣。他的指尖冰凉，在我耳廓上若有若无地扫过，便迅速地收了回去。我的眼前微微一花，过于沉重的头冠已经被取下，反倒让我的心下莫名慌张起来，我看见月色下他正望向我，我也回以一望。

我听见他低低地叹息起来，一开口却又是带着笑意的模样：“洞房春宵，你还是不肯笑一笑么？”见我不回答，他也并不挪开视线，笑道：“果然是你，陆远微，看来陆家也没有给我送一个假货。”

微微的烦躁感从我心中升起，于是我冷冷地开口道：“身为女子，行止自当端静幽娴，即便面对丈夫，也不可有放荡之举，”我听见我的声音冷硬得怕人，却仍是不管不顾地说下去，“……因此，不可随意说笑。”

崔朔脸上的笑容缓缓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声叹息。“夫人，你说此话，是因为你家教端严，故发自真心，有此一言呢，”月色下，我听见他的声音和缓，所提出的问题却毫不容情，“还是因为你对这场婚事心有怨恨，因此故意如此说，以警醒我莫要妄言妄动？”

我仰起脸，窗外的雪已然停了，寂静地映着月光。天地之间，所余的唯有枝叶在雪下悄然伸展的声音，因此我平静地答道：“因为后者。”

对面的人也平静地看着我，终于又是一笑，“夫人到底还是不情愿的。倒显得我强逼于你，太也煞风景了。”

我站起身来，朝着崔朔俯身叩首，道：“贱妾的身家性命，从此皆系于君一身。情愿或是不情愿，又有那么重要么。”

他沉默了良久，最终还是不再开口，只是伸手来扶我的肩膀，鬼使神差地，我也伸出手去，紧紧地抓住了那个人的袖子，微微抬起脸迎上去，亲上了他的唇边。崔朔的呼吸也凝滞了一瞬，紧接着，他的呼吸和缓下来，我嗅见他身上的苦香缓缓地浮上来，将我包裹住。我心下蓦地一跳，那是雪的气息，渐渐从他的呼吸中浮现出来，如同雪下的青松抖落一身的粉雪。漫长而缠绵的亲吻后，他轻轻放开了我，似笑非笑地道：“夫人可是要求恳什么？”

月光娓娓垂下来，顺着眉峰缓缓滴落，汇聚在他唇边微微翘起的漩涡中，如同一粒淡青色的珍珠。于是我也微微地笑起来，伸手握住崔朔的手腕，静静地望向他的眼睛，我听见我的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但我极力保持着笑意，轻声道：“贱妾驽钝，日后必定对夫君多有冒犯。只求恳夫君，记住今日的几分情分。”

我求恳他记住他与我的几分情分。

在新婚之夜，洞房花烛的时候，我说了这等煞风景的话，倒也并非是故弄玄虚。我叔母徐微云死后，我听她的话，收敛心性，乖乖待嫁。在那数月间，我长居闺中，也曾听闻过不少关于我这未来夫君的传言。

这些传言，自然不是关于他的风雅俊秀，文武双全。崔朔投奔我大魏后，朝野间对他的议论便不那么的友善。流言当中流传最广的，便是说崔朔少年时，为北梁太子侍读，自小在宫中教养，崔家满门抄斩，唯独他得以幸存，并非侥幸。而是借此潜伏大魏，伺机与梁帝里应外合。长乐十二年，崔朔被封为前将军时，朝中便有人上书劝谏。奏疏长篇大论，意思囫囵也就是两点——其一，不可信崔朔；其二，崔朔既能反故国，未必不能反大魏。

尽管圣上并未理会这道奏疏，流言也仅止于流言。但我是清楚的，崔朔之所以向我提亲，并非是因为婚书上所写的，思慕我的才名。他身为一介降将，在大魏举目无亲，因此急于寻得一个高门大户出身的女子。为何选中了我，兴许也只是巧合使然。

我未出阁时，声名便不甚清白，有幸能嫁与淮安侯为妻，实是再好不过的出路，再不该有何不满了。但我叔母要我一生平安，举案齐眉。我便不敢再行险。身为崔朔之妻，我只怕一步行差踏错，从此万劫不复。从今日想来，我与他成婚后，未做过一件错事，但也许从头到尾，我一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