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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笑(8)

短篇小说集……

时至今日,每每想到那段时日,我都会忽然感伤起来。若崔朔并非那个“秀逸横飞,中存风骨”的白马崔郎,而是这万丈红尘中一个最平庸不过的男子,兴许,我是能和他白头偕老的。

 

长乐十三年之后,政局便时常动荡。因着十余年前宗室南迁之事,北地大族便向来与江南大族不睦,我移居金陵后,对此便也知晓更深。新任的中书令王晋出身北地,向来主张打压江南大族。他当年失期未至,致使我叔父被围困而死,便有人猜测是为了打压我陆氏一族。尽管此事最终被压下,此后两方矛盾,又更加深刻了。

 

我出嫁后,甚少听闻政事,江南大族在朝中被打压之事,也能从堂弟陆源的信中得窥一二。我如今能做的,也只有勉励他忍让为上,勤恳读书,日后方能出人头地。

 

所幸除此之外,这一年倒是算得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各地安平无事,崔朔也不需率部出征。兴许也是被我江南大族的出身牵累,他也始终未受拔擢。我与他终日留在家中,那段时日,倒还算得上一句“新婚燕尔”。他偶尔从街上回来,总是带回一些金陵的新鲜玩意儿。若是没有什么新鲜玩意,他也要找到机会,缠着我,对我说他年少时的一些旧事。

 

他少年时长于北地,所说风物,也皆带有北地的苍凉之感,于南方的温软大不相同。我未曾见过北地经久不消的雪,也未见过黄沙里呼啸的风,因此听闻他所讲之事,也无太多话好回应,只默默做自己手上的事,偶尔轻声回应两句。

 

我并不厌烦这类打扰。从幼时起,我便并不如何喜欢说笑。许久之前,叔父曾抚着我的眉头道:“侄女这般模样,可谓是‘三冬之雪,见之不敢亲近’。”如果说,少年时我是故作老成,亲人接连谢世后,我竟骤然觉得自己的心下真如三冬之雪,却也并非不愿令人亲近,只是静得有些让自己都害怕。即便欢喜,也只觉得便是如此,也不错。

 

崔朔却不晓得我这些缠绵的小女儿心思,只以为我不爱听。如此数次,便有些讪讪地不敢来打搅我。一日清晨,我凭窗画眉,只见他静静站在园中的一树梨花下,向着我望过来,却不敢开口说话。于是我也不说话,待画完眉,抬起眼来,才见得他仍是站在树下。梨花如雪,落得他一头。他也不伸手拂去。

 

我望见那一树白梨,堆着如绡一般的花瓣,在风里焚焚摇动,如同苍白色的焰火,几乎要烧进我的眼底。连带着胸中,都似有什么,将要燃烧起来。我再也不敢看,伸手招呼那人过来,低声道:“君莫要如此,贱妾担当不起。”

 

他愣了许久,才看出我并未生气。因此报复似的抚了抚我的唇角,道夫人如此不爱说笑,令他这个做丈夫的,都不知如何自处了。我也卷起手中书卷,在他头顶轻轻一敲,道:“如此听来,君可真是情深一往了。”

 

他怔愣片刻,竟点点头,道:“我确是对你一往情深。”

 

我把卷起的书在手心一敲,低头问:“情从何处起?”

 

他带着那一年的春风对我笑:“从长乐十年的雪夜起。”

 

我微微抬起眼望向他,随即站起身来,拂袖而去,他想要站起来抓住我的袖口,我回头道:“君若当真想和我白头偕老,便请不要拿此事来调笑。”

 

长乐十年,长乐十年。那一年我叔父死于他父亲的手上。我知晓,这是两国交战,并非私人仇怨。我真正恨的,是他绝非愿意囿于池中之人。他自少年时,便不是个甘于平庸之人,他斩过边塞的霜雪,饮过帝王的金樽,他身负血海深仇,来投奔我大魏,所为的自然是家国天下。又怎么会是一生一世陪我画眉之人。

 

每每想到此处,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嫉妒从我心下浮起。因此我偶尔会觉得,若是我们当真白头偕老,多半也会成为一对怨侣。后来我落得如此结局,也不过是另一种方式的完满罢了。我从未有过怨恨。

 

那日之后,我与崔朔之间登时尴尬起来,所幸他在朝中事务渐忙,有时连续数日,也不曾回府。我本以为他不再会送我什么物事,没料想,在中秋将近时,他却遣来婢仆,给我送了一只小小的狸奴。小猫刚刚断奶,却已然会朝着人张牙舞爪。我取来一盏牛乳逗弄它玩,将它急得团团打转。

 

婢女在一旁俯身问:“夫人不喜欢吗,要不要把它抱走?”我摇摇头,道:“能有什么不喜欢的?留下来罢。”

 

小猫被取名为五花。小玩意儿一天一个模样,等到中秋真正到了,它已会像模像样地朝着人凶巴巴的叫。堂弟陆源的信送来的时候,我正折了一枝桂花,逗弄它玩。顺手便把信放在一边,直到五花玩腻了花枝,转而想去扑那封信,我才赶忙拿起信,撕开查看。

 

信中所写,陆源被擢为秘书郎,正式入仕。我继续看下去,心中却微微一沉,陆源入仕后,对朝中各派势力了解更深,他在信中提到,崔朔已归附于王晋一派,受到王晋重用,将要加封羽林尉,执掌禁军。崔朔虽与江南大族素来友善,但此番归附于王晋,对我们而言,也不知是福是祸。

 

我缓缓看到信的末尾,其上写道:“我陆家福祸,皆系于崔朔一身。远姊慎之慎之,勿忘为要。弟源谨上。”

 

我沉吟良久,将信折起,凑近火烛,盯着它烧成灰烬。我早就想明白了,我嫁与崔朔,嫁的不是我这一身,更是为整个陆家嫁的。我知道,崔朔投奔我大魏,若因为党争而一时蹉跎,他决不能甘心。他归附王晋,多半是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主意,他愿意拼尽一条性命,谋求荣华富贵,我也不可能拉着整个陆家陪他往火中去。因此我能做的,便也只剩一件事。

 

崔朔回府时,已然过了三更。桌上为中秋欢宴准备的各色菜肴早已冷得透了,连色泽都已黯淡下来,我看得心烦意乱,早就命婢仆将菜肴端下去。只命他们取来一只陶泥小火炉,放在园中桌上,慢慢温酒。干桂花用纱布包了,浸在酒中,香气近乎醉人。

 

他踏进园中时,也不由得咦了一声,在我面前坐下,笑道:“夫人向来不爱酒,今日为何忽地转了性了?”

 

我颔首道:“中秋佳节,若无美酒,岂不负了明月良宵?”我斟了盏酒,向着他捧起来,我看见明月繁花,尽皆在酒浆中微微荡漾,似乎下一刻便要碎成无迹可寻的光点,在将碎未碎的那一刻,却尤其令人留恋。我自知我将要说出的话,会将这片安稳的风景打碎,却仍是横下心来,徐徐道:“听闻夫君将执掌禁军,此杯敬你,长乐长安。”

 

他接过酒盏,抬眼微笑着望向我,道:“你已经听说了?”

 

我低下头去,轻声道:“是的。敢问夫君,此后有何打算?”

 

他的笑意僵了一僵,旋即又舒展开来,他将酒盏轻轻放在案上,笑道:“圣上也苦于王晋拥兵自重,弄权已久。因此我与顾氏张氏等江南士族议定,决意先由我谋取王晋信任,暗中积蓄力量,而后再将王晋一举推翻。”

 

我的指节微微在案上一敲,道:“此番行险,有几分把握?”

 

“六分。”他并不犹疑。

 

我再轻声问道:“若是事败,可会将我陆氏一族牵扯进去。”

 

沉寂了片刻,我听见他说:“会的。”

 

我感到自己的心下也如明月一般,澄净清凉,于是我站起身来,敛衽行礼,朝着他盈盈拜下,“君可记得,我求君记住与我的几分情分?”见他点了点头,我低声续道:“既是如此,我求你一事。”

 

他默然不语,却仍带着一丝微笑,我定定地望着他幽黑冰冷,渗不进笑意的眼睛,道:“听闻圣上赐君一座金陵城外的别苑,请君让我迁去居住。令众人知晓,我夫妻情断,一年之后,与君和离。”

 

崔朔一言不发,只伸出手,将我扶了起来,我不再开口,他便久久地望着我,终于,他重又笑了起来:“‘好山河,好天地’,天地广阔,远微,你始终还是要和我做敌人么?”

 

我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我与他夫妻一场,说是敌人也未尝不可。一开始,我是不愿意与他交心的。

 

但是我始终记得长乐十年的那个雪夜,我带着叔父与堂哥的灵柩离开军帐,雪深霜滑,几乎无法前行,崔朔骑着马在我身后缓缓护送,始终不发一言。直到夜色将暮,我险些连人带马摔进深谷里,他才一把抓住我,不由分说地将我塞进山洞中休息。我疲累已极,却不敢睡着。只见崔朔孤身立在洞外,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唯有一片苍茫。一场大战过后,村落化作废墟,几具士卒的尸身横陈荒野。寒鸦盘旋其上,发出永不止息的凄厉叫声。

 

我听见他低声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我便冷冷地续道:“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崔朔愣了愣,回头望我一眼,却忽地又笑了,我听见他清亮的少年声音说道:“如此好山河,如此好天地,姑娘有如此胆色,何不将乱世当做战场。又何必感伤?”

 

在那一夜,我沉默了许久许久,终于抬起头,向着他低声道:“如此,便由公子你来做我的敌手吧。”

 

我记得他微笑着对我说好。他与我是一样的人,生来就带着几分疯狂的。不是王侯将相,不是才子佳人,无关风月,那才是我们的初会。后来的风花雪月,尽是过眼云烟,唯有那一夜他说他是我的敌手,我永生永世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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