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笑（3）

长乐十年初冬，我堂兄陆言满十六岁，叔父调任丹阳太守，未及赶回来，却托人带回了两匹北地出名的黄骠马。堂兄见到，欢喜不胜，立时要拉着我去城外骑马。我原本有些胆怯，却生怕被堂兄瞧得低了，见他策马飞驰而去，也紧了缰绳，低声呼喝马儿快跑。

那一天并不十分冷，城外的风掠过我的鬓发，如同万缕纤细的丝线，带着微微的凉意，拂过脸颊。我听见马蹄声越发急促，满眼的风物都从眼前急速掠过，耳畔如丝线的风渐渐绷紧了，在我的耳边回荡出金石一般铮琮的声音。

马儿低声嘶鸣起来，它心里野了，跑得发了性，连堂兄都被远远的甩在了后面。我晓得，我骑术不精，任它奔下去，迟早是拉不住的，但我竟毫不觉得害怕。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落在我的脸颊上，只一瞬间，便融进了我的呼吸。在那一天，长乐十年的第一场雪落下了，细碎的粉雪落在我的身上，却如同细小的火种一般灼热，我的心跳轰的燃烧起来，好像再也停息不下来。我知道，我的心也野了。

我不记得堂兄是如何追上我的，他扣住我身下马/的辔头时，已经是一脸的惊惶。我刚想开口说自己没事，却听见他低声道：“阿微，快回去，告诉娘，就说我爹那里出事了，我得赶过去。”

那是堂兄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史上有载，长乐十年，北梁大将崔靖袭庐江郡，庐江郡守王晋向我叔父求援。叔父虽素与他不睦，仍是出兵援救，沿江大破崔靖所率北梁军。接着庐江郡守王晋和我叔父约定会师于柴桑，却又失期未至，致使我叔父在柴桑被崔靖军围困，血战三日，与我长兄陆言一同没于阵中。

接到信的那天，天降大雪，我握着那张短短的信笺，将每个字都仔细地看过。那一天天色灰茫，四野皆白，信笺上墨迹犹新，每个字都灼热的烙进我的眼底。叔母已经哭得晕厥过去，长兄已去，余下兄弟中，年纪最长的陆源也只有十一岁。我将信笺收进怀中，走出庭外，牵来黄骠马，命信使领路，带我去领回叔父及兄长的遗体。

那段时日，我后来也不愿意再提起。我将叔父和兄长送回府中时，已经是三日之后，我几日未好好饮食，望见府邸前的白纸灯笼，马蹄在深雪之中微微一顿，我几乎从马上滚了下来。紧接着，操持丧事，接待来客，都是由我领着诸位弟弟，可谓是狼狈不堪。待一切忙乱平复，叔母的病情才终于好转，她拉着我到卧榻边，紧紧攥着我的手，许久才说：“阿微，你不用如此。”

我这一生之中，祖父教过我诗书绘画，叔父教过我骑射弓马，唯有叔母教给我的东西不同。徐氏叔母徐微云是叔父的继室，她出身于北地大族，宗室南逃那一年，她一族数百人，几近流散殆尽。所谓忍辱负重，顾全大局，她素来是知晓的。她所教我的，我至今仍不知道是对是错。

叔父在外仕官，叔母待我向来冷淡。我知道，她嫌我举止不够娴雅，并无大家闺秀的风度。我也瞧不上她故作柔顺，少言寡语的模样。直到家中再逢大难，我才真正和叔母有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

我从小随心所欲惯了，如今竟能装作一个大家闺秀，多半须得归功于徐氏叔母。叔父逝世后，我才真正懂得门户二字，竟是有千斤之重。我从前所学的风花雪月，倚仗着的一腔执拗，全都济不得事。一切操持门户的东西，都得随着叔母一一学过。叔母也未对我更加慈和，那段时日，我常常在灯下对账本，若是出了错，叔母手中的书卷立时便会敲下来。后来我再无讹误时，叔母也不曾让我一人独自对账。以至后来，关于徐氏叔母，我所记忆最深的，便是她倚着一盏孤灯坐在灯下的模样。

长乐十一年，流年不利，江南水患之后，粮食收不到三成。叔母对着账册计算许久，终于搁下笔，长叹一声气，说道过几日，将乡下的产业变卖了吧。我这一年遭逢大变，心中憋着一股气，终于再忍不住了，辗转几日，终于托人，让我去到姑苏官员聚会的私宴，以求寻到机会，得以见到祖父的旧部，求恳他们帮我陆家渡过此次难关。

我从前也随叔父赴过此等私宴，但当时年纪尚幼，又有叔父带我与各位长辈相见，因此并无不妥。然而到长乐十一年，我已十五岁，叔父逝世一年，宦海沉浮，官场上也非当年模样。旁人见我一个孤身少女，来到此等场合，无不讶异。我见席中私语者有之，调笑者有之，不屑者有之，先存了三分气。待寻着了祖父旧部，与他兜了半天圈子，只听得他绝口不提相助，只拉着我出了园中，便要送我回府，见我不愿，又道：“侄女下次莫要来了，你待字闺中，如此抛头露面，于礼法不合。”

我心下顿时凉了，勉力提起精神，与那人草草道了别。等回到府邸，天色已然黑透。我不愿见到叔母，只想偷偷溜回房里。却看见叔母仍是点着一盏灯，坐在厅中。见我灰头土脸地回来，脸上也没有半分愠色。只淡淡笑道：“我早晓得，你此番定是要碰一回壁的。”

我不愿意答话，冷冷地和她见了礼，道：“侄女回房去了。”尚未转身，便又听见叔母沉声道：“停下。”我一惊，抬起头却见叔母笑吟吟地望向我，又笑道：“这粥你来喝了，莫要晚上又去厨房偷食。我嘱咐了厨子，最近闹老鼠，什么东西都收得好了，你可找不到。”

我别别扭扭地走过去，按着叔母的话，低头吃粥。她笑吟吟地望着我，手指却在我的额上轻轻一点，道：“你怕什么?今天我不审你。”我低下头，不去看她。许久，只听见她低低叹了声气，道：“你是最傻的傻孩子啦。你从小心高气傲，只是身为女子，尤其是闺阁中的女子，总是有些不便的地方，从前没人教你，如今却须得记住了。身为女子，总是柔顺婉娈才更讨人喜欢，你太聪明，又太笨了些，总是学不会这种道理，这才不讨人喜欢。更何况，你连一笑都不肯笑。早知道你笨成这样，我就早早把你嫁掉算了。”

我吃了一惊，抬眼望向她。只见叔母笑意盈盈地望向我，分明是戏谑的神情。她抬了抬下巴，笑道：“怎么?不想嫁吗。”我敛衽行礼，正色道：“不想嫁。”

我听见叔母又叹了声气，竟伸了手，抚了抚我的脸颊，“不想嫁，那就不嫁吧，”她柔声道，“傻孩子，不嫁人虽然辛苦些，但是反而随了你的性子。你心高气傲，嫁得不好，又要一辈子怨我委屈你了。”她站起身来，拂了拂袖子，命我退下，却又转过头来嫣然一笑，“你说不嫁的，日后莫怨我耽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