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恒缓步走至跟前,我垂下手臂,低头蹙眉道:
“裴恒,我……”
手腕在半空中被他忽然捉去,打断了我的后话。
裴恒紧张地盯着我的手掌看,紧锁着眉头,问:
“芊芊,你怎么受伤了?”
“我没事…”
我合掌不让他看着伤口,继续说道:
“裴恒,我觉得应该同你说句对不起,龙骨之事我不该隐瞒你。”
“你的确不该瞒我,不过事情原委楚楚已经写信告诉我了,无妨。只是此事原有更周全的法子达成,你却偏偏选择了一条最不顾及自身安危的路。”
说着裴恒从怀里取出一方丝帕,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地为我包扎伤口。
仰面近看,我此刻才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面容憔悴,眼底布满了血丝。
思及方才他那番禀报,我心头抽痛,鼻头微酸,不由自主地抬起左手抚上了他拧作一团的眉心。
抚平了眉心,我开口问他:
“裴恒,你出城原来是为了去调查我被暗杀之事,为何不告诉我?”
“我说过要做你的盔甲,我发现苏子婴那日行踪诡异,所以临时起意想去外宅碰碰运气,结果运气还算不错。”
裴恒嘴角似乎擒着笑,我却瞧出了些心酸。
他将我手掌上的丝帕打了个结,放下我的手后抬眸注视我的眼睛,正色道:
“芊芊,我不想再见到你受伤。”
我牵起嘴角朝他点点头,思及韩烁又蹙眉微微偏过头,瞥向身后,说:
“只是,我与韩烁交易既成,我不能让他因此丢了性命或废在花垣,否则我难以心安……”
裴恒深深地凝视着我,伸手用拇指蹭了蹭我的额角,温柔一笑,轻声道:
“我都明白。你放心,有我在。”
说完此话,裴恒垂眸沉思片刻,收回手后转身跪地,拱手行礼:
“城主,龙骨虽乃秘宝,但既已救人一命,于花垣而言也当是造浮屠之功。
如今即便是取出韩少君一根肋骨,亦是得不偿失。而三公主乃金枝玉叶,又身任司军,更是不可有所闪失。
花垣百姓和文武百官向城主讨要的无非是个交代,不如就让裴某一力承担。”
“裴恒!”
我惊呼出口,忙上前一步,蹲到他身旁问:
“你在胡说什么?!”
裴恒不理睬我,只挺直着背静待母亲发落。
我见他态度决绝,赶紧转身跪地,朝母亲猛摇头:
“母亲,不要!此事与裴恒毫无关联!是我罔顾祖宗礼法,是我无视花垣法度,您要打要罚我都认!”
“芊芊!”
母亲压着心头怒火厉喝一声,瞪我一眼后,将目光旁落到裴恒身上,疑问道:
“裴司学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我有几分好奇,此事你要如何一力承担?”
只见身旁裴恒诚恳地拱手福身一拜,起身后垂下手,向母亲回禀:
“裴某身为三公主之师,又与三公主有着多年婚约,本当尽心尽力对其劝善规过、谆谆教导。
却因疏忽渎职、教而不善的一己之过,使得三公主误越雷池、犯下大错。
故此裴某自请废黜司学一职,交出裴府执掌之权,削爵为士。
只求以此平息龙骨之祸,还花垣城往日安宁!”
“好,此事就依你所言!”
裴恒话音刚落,母亲立刻应承下来,旋即颔首欣慰地看着他,说:
“我没看走眼,裴恒,总归还是你这孩子玲珑剔透。”
“谢城主!”裴恒叩地一拜。
仓促之间,大局已定。
我未料及事态变幻,听到这结果心急如焚,跪着往前挪动几步,朝母亲恳求道:
“母亲!如此对裴恒不公,此事与他何干?您若要废黜也该废黜我!不论司军还是郡主,我都可以不做!母亲,龙骨是……”
“芊芊,你住口!”
母亲怒喝着打断我,接着说:
“想这世间之事,岂有全然公平之理?龙骨之事如今既已有定论,就不必再议!”
母亲说完便从独椅上起身,桑齐上前搀扶着她,匆匆步下台阶。
我双拳紧握,心焦不已。
回头瞥一眼裴恒,却见他紧闭着唇,神情坚毅。
“母亲!”
我叫住走至身侧的母亲,转过身来跪向她,拧着眉仰面而望:
“母亲,龙骨之事我求您不要……”
“芊芊!”
母亲再次沉声打断我,低下头来看着我,又瞄一眼旁边跪着的人,摇着头说:
“芊芊,你莫要辜负裴恒的一番苦心才好!”
说完,母亲抬步就走,衣料翻飞。
眼见木已成舟,我忙再转向她,脱口而出:
“那请母亲准允,让我和裴恒一起抓捕许氏余党!”
母亲叹了口气,语气无奈:
“罢了,以你的性子即使我不允,你也不会安分,此事便准了。”
随即她看向一直被架着的韩烁,语调一沉,道:
“只是这韩烁,取骨虽可免,但需自今日起禁足月璃府,不得……”
“母亲!”
我抢过母亲话头,咬了咬唇垂下头,说:
“我已修书一封,将韩烁休弃。”
“什么?你?!”
母亲身形一晃,气得闭上双目。一手强撑着桑齐手臂,一手扶额重重地叹口气。
最终她撂下一句“胡闹!”便再不停留,带着众人拂袖而去。
此时,被护卫军丢在一旁的白芨已醒转过来,忙扑到浑身枷锁、瘫倒在地的韩烁身边,唤道:“少君!”
但韩烁,似乎仍无醒转之势。
我抬头看向裴恒,一脸颓丧。
他却是勉力撑着,似乎是想要挤出一抹笑。
然而唇边笑容未成,裴恒已倾身直直地往地下砸去。
我眼明手捷,心惊之余箭步上前,单腿跪地将他接入怀中。
“裴恒,裴恒!”
心急地摇两下怀中之人,下一瞬反应过来,急急地吩咐梓锐:
“快去日昇府请长姐!”
“是!”
梓锐撩起衣角快步跑出庭院,朝府外奔去。
我伸手抚上裴恒煞白的脸,竟是一手滚烫。
韩烁醒转后不多时,苏沐便带着长姐到了。
待长姐为裴恒诊脉开药,一再确定只是疲累过度、急火攻心所引致的风寒病热后,我才安心地随长姐步出内室。
房中外间,我与长姐对坐在桌旁。
她拉过我的手,动作轻微地拆下包扎手掌的丝帕,搁在一旁。
又伸手取过白帕子,在桌上的清水盆中浣了浣,拧干后细细地为我擦拭清理着手掌上的血迹和血痂。
我盯着长姐这一番动作,脑中思绪沉重。
“长姐,我是不是做错了?龙骨之事最终竟连累得裴恒一无所有,我…实在始料未及。”
长姐闻言手上一滞,随即将手中帕子放下,取过药膏,一边帮我涂药一边说:
“裴司学倒也不算一无所有,时至今日你待他的真心依旧如初,不是吗?”
“但他是裴恒啊,作为已故裴司军独子,又是裴府多年的掌权之主。今日却为了我不管不顾地包揽下盗取龙骨的罪责,他可如何同裴家的长辈交代啊……”
我忧心忡忡地垂下头,忽地记起当初在裴府书房里发现的那一箱子兵书。
他本已做到花垣城第一尊贵的男子,偏因我之过被削官为卒……
为何,从小到大我带给他的都是苦难?
为何,我犯下的错总不能由自己承担后果?
为何,我想要守护喜乐安康的人,我心尖的人总是因我受伤?
闻言,长姐涂药的手停住。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后将药膏搁回桌上,伸手抹去我脸颊上的泪水。
“芊芊你首先应当知道,母亲此举是为保护你,于她而言你是最重要的人。
今日之事纵然你无法理解,也须得接受。
因为从小到大,母亲为保护你所做的一切,不仅是出于对你的爱护之心,也饱含着她对你父亲无法弥补的歉疚之情。
我知裴司学代而受过令你心中难安,但无论如何母亲绝无法眼睁睁看你受罚,你又可否明白?”
母亲的心,我自然明白。
不论是当年的林溪午之“死”,还是后来长姐之矢,母亲都强势地替我一一掩饰揭过。
盲目到几乎没有底线的宠溺,我又岂会毫无察觉?
抬头与长姐对视,我点了点头,长叹口气。
长姐见状反倒是松了口气,托起我的手背,弯弯的嘴角带着些微的笑,说:
“还有啊,你也莫要轻看了裴司学。”
我蹙眉看着长姐,愣怔间听她继续往下说道:
“芊芊,你应该知道裴司学并不似外表所见般柔弱。
他的刚强带着一份翠竹的韧性。他不是娇弱的林花,更不是无根的浮萍。
他一直在凭借着力量艰难向上,而这份助他一步步登高的力量除了出自他本身品性外,我想也同你少不了干系。”
“我?”
我吃惊地反问长姐:“能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苏沐的声音从门外传入,我与长姐同时偏头朝他看去。
只见他一手拿着个烛台,一手臂弯上搭着件玉色披风,盈盈跨入房槛,径直走到长姐身边。
直至苏沐为长姐系好披风时,我才惊觉时已入夜。
烛火昏黄,苏沐仔细地帮长姐理了理肩头的披风,在长姐身后落了座,这才转头继续对我说:
“当初三公主您托裴司学前来规劝我时,我记得他曾提及过一句话,他说攀援相依不若齐头并蒂,遗世独立不如携手荆棘。”
苏沐似是忆起些值得欣喜之事,蓦然一笑,看着我的眼睛,接着道:
“今日之罚于裴司学而言,也未必是坏事。裴司学不是落不得低处的纨绔公子,我信他终有一日能与三公主并肩同立于一片天地,而非一直活在你的庇佑之下贪享太平。”
不知何时苏沐已推着长姐离开,我却陷入了纷乱的思绪里。
连与裴恒仅是泛泛之交的苏沐,都能够对他如此信任。
那么,我呢?
儿时我知他喜好抚琴、擅长音律,便逼着他在人前展露锋芒。
难道不是担心他寂寂无闻,不得母亲眷注?
去年我去鲁府找即将还乡的鲁司学,又筹谋着找来林七一起商议如何让裴恒顺利接任司学一职。
这,难道不是对他的不信任?
我自诩从小喜欢他,心悦于他。
自认为我所认识的裴恒,所了解到的裴恒多过旁人。
自认为,我当然是那个最信任他的人。
却原来在我的言行举止里,一直都在否认他的功绩、怀疑他的才力。
思绪缥缈间,我已不知不觉走到内室床边。
我蹲下来,趴到床沿上,一手托腮看沉睡着的男子。
“裴恒,我懂你为我做的一切。从今往后,我都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