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
夜深霜寒,窗边泻下一地月华。
睡梦中,我恍惚感觉到有人拨弄我的头发。
迷蒙地睁开眼,才发现原来自己趴在床沿上睡着了。
揉揉眼,一抬头,裴恒纤长的手指就在眼前。
我顺势拉过他的手,起身坐到床边。
“裴恒,你醒了啊?”
伸出右手,我用手指背在他额头上探了探。
裴恒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微张合,飘出一句话:
“我这是怎么了?”
“你晕倒了,长姐已来为你诊过脉,她说你是劳累过度、风寒入体,患了病热之症。
好在晚间已用过一副药,这会儿热气也消下去了,不过你可还得再多喝几日长姐调配的驱寒药才算稳妥。”
裴恒闻言了然,环视周围脸色却微变,边说边抽出手,撑着要坐起来:
“芊芊,这是你的寝卧……”
我一把压住他的肩头,气势十足道:
“你是我未婚夫,还分什么我的你的?快躺好!”
裴恒见拗不过我,便顺了我的意重新躺下。
“芊芊,你一直在此守着我?”
“那是自然,让旁人照看我怎么能放心。” 我理所当然地回他一句。
伸手替他拂开眉间的乱发,我再拉起他的手,放柔了语调说:
“裴恒,你且安安心心地在月璃府里住下,裴府的事这几日就交由我去帮你安排打理,可好?”
此刻他的脸色较之前已然好了不少,但眼睑下的青灰仍是分明,眼底的血丝也看得教人心疼。
裴恒对上我的双眸,温润如水的眼波里涟漪不断。
他凝望了我好一会儿,方答一声:“好。”
裴府宗亲那群上过战场的老婆子脾气一个比一个差,往日我自是对她们避之不及。
可裴恒现在这般虚弱,我又怎能放心地放他回去,独自面对那群难缠的老婆子。
而他,能如此轻易地就把裴府的内务全交由我去安排。
这是对我的信任,也代表着他认可我替他做任何决定!
思及此,我心头欢喜,垂首冁然一笑。
“芊芊…”
裴恒突然轻唤我一声,面染愁云,艰难开口道:“许氏一族日渐败落,穷途末路之际找上了我父亲,竹林中的杀手,其实也是……”
“裴恒。”
我打断他,对他想要说的事已猜了个大概:
裴恒既回禀母亲竹林中的杀手是许氏安排,想来就只能是许慕白了。
他将对我父母的恨意转嫁到我的头上,对此我并不意外。
父辈间的恩怨,本就剪不断理还乱。
但时如逝水,往事如烟,纵我父亲都已过世这么多年,他却仍执迷不悟。
到如今,怕已是自造孽障、入了心魔。
许慕白的结局如何我并不在意,我只是担心裴恒会因他而悲痛心伤......
“在你昏迷期间我已大致厘清了来龙去脉,但那些对我来说不那么重要,当下最重要的是你得好好养病...”
想到今日发生的事,我赶忙再严厉地补上一句:
“还有,以后无论何时我都不许你将许慕白的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他的罪孽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所造,与你无关,你可听明白?”
裴恒神情黯然,嘴角动了动。最后终究是在我的瞪视之下,点了点头。
见他点头答应,我这才放心,继续往下说:
“其实,我倒对这个与许氏勾结的玄虎之人有几分好奇,是怎样的势力居然能让他绕开韩烁的隐卫,对我安排暗杀和布置陷阱。”
“据我查探,猎场的陷阱应是苏子婴所为。只是他没料到最终掉入陷阱的不是你,而是林七,所以当时才未曾现身。
还有,调查许氏账目时,我发现有几笔暗账与护城军中几位副将有所关联。”
我心下一凉:“护城军中果然有苏子婴的内应,难怪全城搜捕都抓不到他。”
裴恒蹙起眉心,沉思了片刻,接着说道:
“至于背后的玄虎之人,我暂未查到实证,不过倒是有个大胆的猜测。”
“谁?”
裴恒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直直地看着我。
我放胆一猜:“难不成是......玄虎城主?”
裴恒抿着唇点点头,说:
“玄虎城中的形势不明,我这也只是猜测。即便不是玄虎城主,想必也是在玄虎城权势滔天的人物。”
按此猜测,的确很多事都能想得更明白。
连韩烁都查不出的弓箭杀手,连韩烁都能避开、出入使团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手。
除了能出自玄虎城主之手,又还能有哪个?
韩烁早前也曾透露出弓箭手的背景不简单,还特意遣人回玄虎核查......
莫非他也......
算了,没有真凭实据之前,想太多只会自乱阵脚!
我晃了晃脑袋,将这些杂乱的思绪抛开。
指尖传来裴恒掌心融融的暖意,心念一转,我想起了另一茬事,笑道:
“对了裴恒,我还有件更重要的事,一直想问你来着。”
裴恒听我语调轻快,也跟着扬起嘴角,眨眼一笑,说:
“那你且问,我定知无不言。”
我抬起包扎好的右手掌,亮到他眼前:
“为何我总是感觉,每次我受伤你都特别地紧张?即便只是皮肉小伤,你也像如临大敌一般。”
我边说边想到了长姐和二姐,歪着脑袋继续道:
“虽说母亲她们也都会紧张关心我,但你给我的感觉总有些不大一样,是那种…看到我受伤,你就……”
“痛心疾首?恨不能代而受罪?”
“嗯,差不多,是这种感觉。”
我睁大眼睛看着裴恒,不解地说:
“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每次你的反应都尤为强烈,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你是想说我小题大做吧?”裴恒斜我一眼。
被他戳破,我略带窘迫地笑答:
“有一点,不过更多的还是困惑。”
裴恒垂眸低笑,转瞬将目光落到了我受伤的手掌上。
“还记得你从前总不得闲,一会儿是驯马伤了腿,一会儿又是从屋顶掉下来摔坏了腰;一会儿是打马球手臂脱臼,一会儿又是冬日里掉进冰湖受了寒……”
裴恒话至此处,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唇边的笑意却是愈深:
“总之你啊,经常地旧疾未愈又再添新伤,可以说是顽劣至极。”
听得他这一番话下来,我心虚地努了努嘴,不服气地驳他:“你...你这是答非所问!”
裴恒闻言暗自偷笑,拉了拉我的手,说:
“你别急,我慢慢告诉你。”
原来自与我的婚约既成之后,裴恒虽表面佯装出一副对我瞧不上的模样,背地却同二姐打听了我的不少喜好和事迹。
只是,那时他只当我是个风流不羁、刁蛮任性的女子。
所以即便心中对我受伤之事饱含关切,也只借二姐之手将伤药补品转送,从不肯在明面上表露心意。
一来他怕我言行孟浪,无意之举却可能尽毁他个人清誉。
二来也是担心他自己性格刚直,若与我怒而起了争执,恐为世代功勋的裴府招来横祸。
听得出来,当年裴恒的确因对我误解颇深,才会一直不愿与我有所往来。
但他心底,其实始终有我。
不过,裴恒对我误解一事怪不得他。
毕竟那位传闻中的陈芊芊,不正是自己当年想要让大家看到的形象。
“所以真正地认识你以后,再见到你受伤,我都会联想起以前未能亲自去探望你。心中的惋惜之情,牵挂之心,便一次深过一次。到如今,当真是越来越见不得你受一丝一毫的伤痛。”
听完他这番长长的真情表白,我大喜过望,心头满是跟浇了蜜浆一样的浓情,洋洋得意的情绪溢于言表。
爱慕了裴恒这么多年,如今终于也轮到他为我心思千百结!
埋头自顾自地乐了好一阵,我这才想起回应他。
“其实,你不用那么担心。”
我拉着他的手指渐渐收紧,告诉他:
“皮肉伤痛而已,我自小就不怕疼!”
裴恒一脸宠溺地看着我,嗔怪道:
“人非草木怎么可能不疼!芊芊,你是在唬我。”
我赶紧笑着摇摇头:
“我没骗你,真的不疼。从小到大我有母亲保护着,长姐关心着,二姐宠爱着,不管是受伤也好、受寒也罢,我从来都不觉得疼。那些不过是些皮肉之苦,我自小习武,早已习惯。”
“那是你性格坚毅,但不代表你不会疼。”
“不是的。”我辩驳道,“是因为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疼。”
微微俯身,我将裴恒的手放到自己心口上,对他说:
“定婚约时,得知你点上朱砂万分不情愿,我心疼。得知你宁可让自己生病也不肯与我同席,我也心疼。去年花灯夜你因我被玄虎杀手伤害、挟持,那次我最心疼。那种疼,才要命。”
“芊芊……”
裴恒眼睫轻颤,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我赶忙制止他:
“行了行了,不能再聊了!再聊下去,天都要亮了!”
我往窗外望了望,回头笑说:
“有什么话等你养好了身体再慢慢同我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
裴恒也跟着笑笑,想了想,问:
“我住在你的寝殿,那你…?”
“你放心,虽然我已经休了韩烁,但这件事暂时还不宜宣扬,而且你我尚未大婚,所以我会维护好咱们裴公子的清誉!”
我笑着抽出手,将他手臂放入被窝里盖好,又替他掖了掖被角。
不经意间,撞上裴恒含情脉脉的一双眸子,我忍不住勾起一抹狡黠的笑,仰着头,俯身在他眉心上啄了一口。
裴恒猝不及防,愣怔一瞬,旋即面颊便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他喉头一动,忙避开我的视线,眨眨眼佯装镇定。
难得见他如此病娇又羞赧的神情,我一时心动不已,伸手在他鼻梁上轻轻一刮,戏谑地笑道:
“若非玄虎入赘之事,说不定如今你我已是夫妻,说起来还真是肠子都悔青了!待二姐回来后,我可定要同她多讨些宝贝才行!”
裴恒笑而不语,抬眸一脸笑意地盯着我看,眼角微红的一双凤目勾魂夺魄。
此时我仍趴在他身上,两人距离甚为亲密,几乎都能感受到相互间喷出的鼻息。
霎时间,我的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了当年教坊司乐人帮我画的那些图……
“额…那个…”
我咽下一口唾沫,赶忙坐直起身,目光转向房门那方。
挠了挠后脑勺,我憋出一句:
“裴,裴恒,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去你之前住过的那间房里休息……你,你赶紧睡吧!”
说完,我脚底生风,逃似地跑出房间。
回身替裴恒关上房门时,我在心底腹诽道:
人家尚在病中,你却在想着霸王硬上弓!陈芊芊,你还有没有人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