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术系安危,威权主生杀。
直到入夜时分,我才回到月璃府。
只因韩烁的话,令我烦忧。
虽自他插手少城主擢考之事,我与他之间的盟约已名存实亡。
但毕竟此事在我的掌控内,并不会影响大局,所以我能一笑了之。
可韩烁若因我而撕毁盟约,恐怕就不只是插手少城主擢考了……
回到府里简单地用过晚膳,梓锐正给我拆下纱布准备换药,裴恒就到了。
他取过梓锐手里的药膏,我朝梓锐使了个眼色让他去门外守着。
我躺在美人榻上,静静地端详着裴恒给我上药。
他一身墨蓝官服,应该是从宗学堂直接赶过来的,风尘仆仆,不似他平时纤尘不染。
此刻,他正抬着我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涂着药。
一双温润如水的眼波,掩在浓密纤长的睫毛下,眨眼时如振翅的蜻蜓点水,撩波起纹。
“试卷的事我已安置妥当,相干人等虽收受了贿赂,却并未揪出玄虎暗探。”
我正凝视着他出神,一时未及答话。
裴恒听无应答,抬眸看我一眼,微微一笑:“怎么这般看着我?”
“因为你好看!”我嬉皮笑脸,歪着头调侃他,“裴司学生得如此一副好皮囊,教人多日不见,思之如狂。”
闻言裴恒唇边笑意更深,眉间却轻蹙了一下,疑道:“你今日该不会又做了什么糊涂事?这嘴,怎地跟抹了蜜似的?”
我心底咯噔一下,居然有些心虚。
视线飘到别处,下意识地反驳:“哪有…...”
“还说没有!”裴恒瞧我眼神闪躲,打趣一句。
思及他之前的话,我赶忙趁机岔开话题:“对了,你方才说并未揪出玄虎暗探?照理说,既查到了收受贿赂,总有幕后主使吧?”
“幕后主使倒是查到了,不过查与不查却是无甚分别。”
见我疑惑不解,裴恒继续往下说:
“原以为要费一番功夫那些人才会招供,不料她们一问便招,乃是韩烁指使,白芨贿赂,正大光明打的是你三公主的名号。”
“韩烁?”
我一时反应过来:如今韩烁作为我明面上的夫婿,若说是替我在暗中谋划少城主之位也算名正言顺。那些个贪慕虚荣的大臣收受贿赂为韩烁办事,说不定心里还自认是在为未来少主尽忠。
回想韩烁的赌注,我不得不叹一句:他这招暗渡陈仓,用得可真妙。
此事若真让他得手,我不仅被卖去当少城主,还得替他数银子。
我呼出一口气,心道:还好,还好。
“这三公主夫婿的名号,韩少君如今倒是用得愈发顺口了。”
裴恒正细致地给我包扎手臂,语气甚为冷淡。
我偷瞄他一眼,心下计较着要不要把韩烁的心思告诉他。
“裴恒,那个...韩烁吧...他......”
我拧着眉头吞吞吐吐,为难地不知该如何开口同他提及此事。
“他同你表露心意了?”
裴恒这句话说得倒是心平气和的样子,说话间甚至连眼眸都没抬。
我摸不清他是何情绪,盯着他光洁的额角,点头回应道:“嗯。”
自从裴恒得知父辈之间的恩怨与我生分后,我就暗自发誓,从今往后不论何事都不再瞒他。
我既欢喜他,便不该对他有所隐瞒。
片刻后,裴恒忽然抬起头对我抿唇一笑,站起身来,说:“好了。”
见他笑着,我也眉目舒展,嘴角微扬。
坐起身来抬手一看:两个手掌,被裴恒用纱布包裹的难看极了。
“裴,裴恒,你...”
我原想着他许是不会包扎,但眼角余光瞥见他狡黠的唇角后,便明白了他这是故意捉弄,起身嗔怒道:“你是故意的!”
裴恒左右瞧了瞧我亮在他面前的两个手掌,微微挑眉,爽快道:“没错,我就是故意的!”
见我皱着眉头唇角却带笑,他抬手敲打一下我的额头,说:“这便算是对你的小惩大诫,以后若再敢故意损伤自身,定不轻饶。”
裴恒这番话自然威胁不了我,只让人感受到他的拳拳心意。
我佯装不服气的模样,蹭到他身边,仰头激他道:“哟,裴司学口气不小,我倒是好奇,若我再犯,你要怎么不轻饶......”
话音未落,裴恒伸手一揽,已将我抱入怀中。
我愣神间,只听裴恒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芊芊,去年目送你上战场时,我便恨自己手无实权,不能与你共赴战场,危险之时也不能护在你身前。
在教武场,我明白你受林七的鞭笞是为了消减内心的愧疚,但我宁可林七的鞭子打在我自己身上。
看到你在擂台上浑身是伤的那一刻,我只觉心如刀割。
那时我才明白,什么裴家声誉,什么恩怨情仇,我根本从未真正在乎过。
我只想,看你完好无损地站在我眼前。
或许你会因休战锣而误解我、责怪我,但我不后悔敲锣……”
“裴恒!”
听到此处,我忍不住叫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唇边漾起一抹笑:
“我没有误解你,你护我之心,我自然懂!我更不会责怪你,终试开始时我就已经计划好要输一分给林七,只因为我想在恩怨一笔勾销之后,堂堂正正地赢她一场。”
鼻间都是裴恒身上的木质气息,我微微仰了仰头,接着说:“我曾误会过你喜欢林七,那时我因心底歉疚不愿与她相争,但如今无论是谁,我再不会将你相让。”
感觉到裴恒拥着我的双臂收紧了几分,他沉默着没有回话,我便也就这样表面平静地贴在他身上。
然而脑海里想的却是:只可惜今日受伤不便,否则我就能勾上他的脖子,先发制人。
“韩烁对你的心思,我早已察觉,只是…….”
闻言,臆想的思绪戛然而止,我问:“只是什么?”
“只是不敢说予你听,担心你若知道了,会……”
“会什么?”
头顶没了声音,我好奇地仰头看向他,唇边笑意微变,揣测道:“你该不会是,怕我知道后对他起念动心?”
裴恒赧然一笑,未料到我如此直白地戳破他的小心思。
他别过脸去,一只手强压着我的头重新埋入他怀里。
“我是存有私心,不愿让你对别的男子多思念想。
听来或许不够大度,但我对韩少君确有过如此顾忌。
韩烁此人,若抛却花垣与玄虎之间的对立,抛却身患心疾。
他有胆识,善谋略,身份尊崇,文武双全,与之一较,裴府公子的名头也不过尔尔。”
听他对韩烁如此盛赞,我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裴恒从小也是疏狂清高的花垣才子,却因身份和权力这样的虚妄之物而愧不如人,实在令人心生酸楚。
“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出言反驳,说话间手臂轻搂上他的后背,调整了语气在他怀里缓缓开口:
“裴恒,在我这里你不必拿自己与任何人作比。我陈芊芊的心上人,儿时是你,如今是你,往后也是你。世事无常,其他的事我也许没把握。但你,我认定了。”
裴恒闻言亦未答话,只是将我抱得更紧。
我安心地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跳得愈来愈紧的心脉,猜想着他的耳根,恐怕又红透了。
笑,难自抑。
夜深,裴恒以为我已经睡沉,便替我拢了拢额角的发丝,起身离开。
房门关合的声音细微,好在我耳尖,听他已经走出去,立即翻身而起,悄悄跟上。
韩烁既对我有了男女之意,我自然更加担心他会对裴恒不利。是以才想要偷偷地跟随他的马车,送他回府。
却不料裴恒刚走出几步,就听到韩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裴司学留步。”
我的心陡然悬起,猛然想起当初韩烁对我都敢在月璃府里埋伏杀机,此时若他对裴恒出手......
“我听闻早些年,裴司学对这场婚约不闻不问,而今日却在大庭广众之下重提与芊芊的婚约。究竟是被逼无奈,还是另有所图?”
“被逼无奈如何,另有所图又当如何?”
“如果是被逼无奈,我全当是裴司学对学生的关怀,我身为芊芊的夫君,替她谢过。
如果是另有所图,哼,我虽身患心疾,却也不是懦弱匹夫,我绝不会将芊芊拱手相让。
诚然,芊芊从前心性未定,所以风流不羁、四处留情。但我既已身为她的夫婿,以后自当全力约束她的举止言行,不再惹旁人生出非分之想。
至于裴司学,我劝你,还是早早忘却与芊芊的那桩婚约。”
“拱手相让?”
“木已成舟,有些事既然此前没有发生,以后也就再无可能。别为了一个不可能的人,耽误了自己。我看林七就不错,至少对你也算用情至深。”
“那我也提醒少君一句,你与芊芊成亲,一未游街,二未祭天,三未拜堂,连大婚之夜她也是与我在一起。
哼,我倒想问问少君,何来木已成舟?
今日芊芊被林七鞭打之时,你作为他的夫君原有机会敲响休战锣,但你无动于衷,眼见她浑身是血也无丝毫心疼之意。
那你待芊芊是一片真心,还是另有所图?”
“你一个外人,凭什么在这里质疑我对芊芊的感情?”
“凭我和芊芊十余年的婚约,如何能算外人!”
“呵,一个你曾经不闻不问,不想履行的婚约,根本不作数。”
“芊芊或许,不这样认为。”
“你现在,是承认你喜欢芊芊了?”
“裴某从未否认。”
“哼,曾经你对芊芊不闻不问,只不过是因为我突然出现,从你身边抢走了她,你才着急了。未见得,你对她就是真心。”
“从前也好,如今也罢,我对芊芊的心意,用不着你来评断。”
“那就莫怪我以后,对你不客气了。”
“彼此,彼此。”
我在门后听得一身冷汗,只听其中一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预示对话结束,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裴恒竟然敢在我面前承认他喜欢芊芊...”
屋外韩烁的声音再次传来,他居然忽然笑了起来,我听得一头雾水。
正沉思,韩烁接下来的话却令我如坠冰窖:
“他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人。”
“少君,裴司学这么有底气激怒你,无非是仗着自己是已故裴司军的独子。
可是您可别忘了,您的背后是整个玄虎城,只要我们点燃狼烟、挥师南下,别说一个三公主,连裴恒都是你的。”
“嗯?我要裴恒干嘛!”
“哎哎哎,也是,也是!疼,疼疼疼!”
“原来大婚当夜,竟是裴恒坏我好事。哼,看来新仇旧恨是该好好算一算了。”
直到再也听不到韩烁与白芨的脚步声,我浑身的血液才渐渐回暖。
我连忙出门唤来被韩烁打发走的梓锐,让他带上了一众府丁赶去送裴恒回府。
月璃府内韩烁的眼线众多,若我出府亲自去送必然惊动他,只会加深他对裴恒的杀心。
如今看来,无论如何我不能再纵虎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