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意栽花花不发，等闲插柳柳成荫。
长姐来为我上药时，将我全身包成了个粽子。
“长姐，我这只是皮外伤，你干嘛给我包成这样啊？”
我惆怅地低头，眼看着两条手臂被长姐包裹得堪比大象腿。
见长姐冷着一张脸不搭话，心知她还在为我受伤的事生气，忙道：
“长姐，我真不疼！你看你给我上药这么久，我是哼都没哼过一声吧？”
长姐抬眸瞥我一眼，说：“罢了，母亲都管不住你，我又如何管得了。你这性子，也就只有裴司学能治得住。”
我自是不反驳，朝长姐谄媚一笑，目送梓年将她推出门。
“三公主，您午膳想吃点儿啥？”梓锐蹲到我床边来，见我挺着身子想要坐起来，赶紧上前搀扶。
“你看着办吧...”我想起出了教武场就没见过裴恒，问梓锐，“裴恒呢？我怎么没见着他。”
“裴司学方才交代了，说宗学堂的文试考卷之事还得他亲自去处理，晚些时候再过来看您。”
“噢…...”我点点头。
文试前我将韩烁可能会在文试考卷上动手脚的担忧简明扼要地告知了裴恒，从他转告梓锐的话来看，考卷果真有蹊跷。
看来玄虎城的手，的确伸得很长。
裴恒若能借此机会肃清宗学堂内的玄虎势力，也算是功绩一件。
“对了，韩烁心疾复发，现在可好些了？”
梓锐扶着我坐到桌边，倒了杯水喂我喝下，漫不经心地答：“方才还听白芨说要去找林七算账呢，应该没事了吧。”
“什么？！”我抬脚踢一下梓锐，急道，“快，你去给我把他们主仆俩都拦回来，不许他们去找林七麻烦。”
我刚靠挨下的二十鞭子，好不容易和林七把旧账了结，这韩烁是要给我和她之间再添新仇吗？
好在梓锐腿脚利索，总归是将两人拦下并且带了回来。
梓锐和白芨候在门外，只韩烁一人进到屋内。
“韩烁，你怎么还是这么虎呢？”我拧着脖子抬头看他。
韩烁双手叉在胸前，听我这话也不反驳，只是面色忿忿不平。
“你是不是要替我去找林七复仇？”
“是又如何？”韩烁在我身边落座，回得理直气壮，语气森寒，“她敢打你二十七鞭，我就让她还二十七刀！”
我瞪着他，说：“你这是要林七的命！”
“是，又如何？”
韩烁答得云淡风轻，全然不似在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我震惊地望着他，一时忘了手上的伤，气得一掌拍在桌上，道：
“韩烁！亏你自诩本性纯良，怎么动不动就要人命？”掌心撕裂的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况且，是我自己答应受林七二十鞭，你凭什么去找人复仇？！”
“你答应了，她就敢动手？”韩烁见我疼得厉害，蹙眉拉过我的手臂，一圈一圈地拆开纱布，话语软了下来，“再说了，也不会有人查到我这里，更不会把这笔账算到你头上。”
“那也不行！”
我激动地一抬手臂，又准备拍到桌子上，被韩烁抢先一步抓在手中。
他面色一沉，欺身朝我靠近，面贴面时吐出的话带着寒气，一字一顿：“别，动。”
见他神情严肃，我别开脸不再与他多言。
韩烁此人，救人的本事没有，杀人的本事我倒是见识了颇多。
这林七要真成了他的目标，恐怕没我这么幸运能躲过去......
正思衬着，韩烁将我手掌上的纱布拆下部分，其中一块牵连着伤口，扯得生疼。
“嘶...疼疼疼疼！韩烁，你......”
“忍一忍，撕裂开的伤口若不及时上药，回头愈合了也会留疤。”
韩烁从一旁取来药膏，抬眸看我一眼，突兀笑道：“早先大郡主给你周身上药，我在门外可是听你一声不吭，此时在我面前倒会装柔弱了。”
我白他一眼，偏过头去努努嘴：“长姐本就为我故意挨打生着气，我哪里还敢在她面前表露出痛，平白惹她心疼......”
“你就不怕我心疼。”
我转头讶然地盯着正给我吹伤口的韩烁，仿佛刚刚耳边那句轻轻柔柔的话根本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他此刻轻抬着我的手背，在我的掌心伤口处一边上药一边轻轻吹着，动作细微，神情专注。
我好像，还从未见过韩烁如此用心认真的模样。
此人文武双全、多谋善断，表面看着羸弱不堪，实则深藏不露、杀伐果决。
他待人好时是一片赤诚，要你命时也是绝不留情。
若有一日这韩烁当上玄虎城城主，于我花垣来说，终究是弊大于利......
“好了，这几日手上别再用劲儿，再撕裂可就真要留疤了。”
韩烁话语温软，猛然抬头间恰好撞见我盯着他蹙眉沉思，朝我展颜一笑。
他笑得和煦，而我此刻脑子里却在想着是否该除掉他......
我心虚地仰头，忙避开他探究而来的目光。
“三公主，午膳已经备好了！”
正尴尬时，梓锐一脚跨进房来禀报。
我借机连忙跑去花厅，心中慌张：韩烁这人虽亦正亦邪，却实在让人无法对他痛下杀手。
梓锐刚伺候我把午膳用完，母亲就到了月璃府。
先是一顿斥责数落我任性妄为，随后见我嘟着嘴一言不发的可怜模样，便只顾着问我伤口还疼不疼。
示弱撒娇，对母亲百试百灵。
“母亲，我不想参加策论......”
见母亲扫来一记凌厉的目光，我瘪了瘪嘴，抬起两条缠得臃肿的手臂，说：“您看看，我这还受着伤呢！”
“这是你自讨的，你武艺高强，若非故意相让，林七又岂能伤得了你？”
母亲坐到花厅上座，叹了口气对我道：“也就裴恒这孩子心肠软，见不得你如此受罪，也治得住你。”
“二姐也心疼我呢，刚还差人送来了药膏，说晚些时候再过来看我。”
我在心里琢磨着，靠到母亲身边，把头往她肩颈里蹭：“母亲，二姐无论是当了少城主还是城主，以后都一定会照顾好我的，您就放心吧！”
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终于下定决心。
她的一只手反过来覆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摩挲着，说：“好在你自小练武，若真有一日她对你起了异心，你也能自保。”
我倚在母亲的肩头，与她并坐着，闻到她身上的宁神香混杂了一股浓浓的药味，轻声道：“母亲，你别太忧心，二姐定会护着我的，而且我相信她一定是最合适做少城主的人选。”
母亲的手在我脸上轻拍了拍，忽然问道：“那个韩烁，在你府里可还算安分？”
我轻蹙了一下眉头，不知母亲为何会突然想起来问及韩烁。
略一迟疑后答她：“安分，他身子弱，我也就不太折腾他。他若真死在花垣，怕是又给了玄虎城挑起战乱的借口。”
察觉到母亲听后微微点了点头，她幽幽说起：“若是韩烁没有心疾，倒不妨此生就由他伺候着你。”
我闻言一惊，立马从母亲肩头挣了起来：“母亲，我欢喜的人是裴恒啊！”
“可裴恒......”母亲偏开头不看我，视线落到窗外，“许氏一族曾是花垣首富，这个你知道吧？”
“知道。”我不明白母亲怎又提及许氏。
“花垣城的首富历来都是依靠着乌石矿的开采，而渐渐衍生出其他商贾生意。林府是如此，许慕白当年亦是如此。”
母亲目光涣散，悠悠地继续往下说：“直到裴家姐姐走后，许慕白才心如死灰地辞任了许府掌事，带着裴恒住到了裴府外宅，再不掌理许府生意，终至许氏一族逐步式微，为林家所替代。”
“所以，母亲是想告诉我什么？”我听得一头雾水，没能从母亲的话里分析出她的用意。
“芊芊啊，若是......”母亲话语一顿，似是被窗外炽烈的阳光灼了双眸，眨眨眼回过神，转头看着我，牵着嘴角微微一笑，道，“罢了，此事以后再议吧，如今你只管先好好养伤。”
见我拧着眉仍是困惑的样子，母亲的手抚上我的眉头，笑道：“明日的策论你既不想去，便不去了吧。”
母亲走后，我在府里等了二姐许久也不见她人。
梓锐帮我换过药后，拆下臃肿的纱布，又换了轻盈的女装，一番折腾后才终于能一身轻松地出府去茶楼听书。
刚到二楼雅间落了座，谁知韩烁居然跟进来，还将梓锐撵了出去。
我也不搭理他，坐在鹅颈椅上，背靠墙柱，翘着脚。闭目养神的同时，侧耳听着楼下说书。
“话说这三公主站在擂台上，那是白衣翩翩，英姿飒爽啊！
回想三公主初试时，赤手空拳打天下，一连七位对战者皆是败于其手！
其中还包括了向来以文武双全著称的二郡主，她与三公主对战时虽也打得精彩纷呈、甚为胶着，但最后终究是有所不敌，败下阵来！”
只听醒木拍响，说书人折扇一收，沉声继续说道：
“谁料到，今日终试这三公主甫一对阵林七，便负手立在原处，生生受她一鞭！
这林七虽说是花垣城有名的夺命鞭，但武艺较三公主而言还是有所差距，却不想，三公主竟任由林七鞭打足足二十余鞭也不还手，直教在场围观者困惑不已啊！
要说这三公主为何愿意生受林七鞭笞，此事自有渊源！
追根溯底，乃是与我花垣城的第一美男，裴司学脱不了干系！
要说三公主自小便与裴司学定下婚约，两人年及婚嫁却并未依约成亲，反而是抢了身娇体虚的玄虎少君作夫婿。
这林七打小倾慕裴司学，又岂不将这笔羞辱之恨算在三公主的头上？
是以在武试之时，借着擂台之机，替裴司学一雪前耻！”
我听到此处唇边扯起一抹讥笑，睁开眼朝下方看去，心中惊叹于说书人的精巧思辨：故事还能这样瞎掰？
楼下有心思缜密的听客察觉出不对劲，高声质问说书人道：“那凭什么三公主就愿意任她鞭打？”
说书人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一展折扇，抬手拂了拂下巴的长胡须，摇头晃脑地说道：
“三公主此乃将计就计，以苦肉计在裴司学面前博得好感，令其目睹林七之凶残暴虐，随后只待休弃韩少君后，便可顺利地将裴司学再娶入月璃府……”
“啧啧…”我一边起身一边摇头感叹，“这位说书先生，还真是长了张最会胡扯的嘴。”
走到桌前，只见韩烁面色阴沉地捏着茶杯，骨节发白，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想来怕是方才说书人以“身娇体弱”形容他而生了气，我落座到他对面，抿唇一笑：
“韩烁，你不会要同这些吃饱了撑得慌的说书先生较真吧？”
韩烁英眉一挑，神色仍是凝重：“这么说，三公主没打算休弃了我，再娶裴司学？”
嗯？他的注意点怎会放在这儿？
我按下心中疑惑，坦荡答他：“自然不会，咱们不是约定好了，明年二月才和离。”
“若我不愿和离呢？”韩烁抬手呷了一口茶，墨子般的眼眸朝我飘来，“芊芊你又待如何？”
我歪着头看他，满脸不解。
韩烁唇角一勾，鼻腔轻带出一丝嗤笑，端起另一杯茶，移坐到我身旁，抬手问：“喝口茶？”
下意识地摇摇头，我见他神情说不出的怪异。思及他近日总是阴晴不定，此刻不知又在琢磨些什么。
“你递一块糕点给我吧，午膳没怎么吃饱，有些饿了。”
我伸出包着纱布的手，示意让他放到上面即可。
谁知韩烁拿起一块最大的糕点，径直塞进我嘴里。
“你这样我&%￥#@”
我皱着眉头瞪他，嘴里咬了一半糕点，含糊说不清话。
只听韩烁一句：“我帮你。”
随后他起身歪着头，将脸霎时压到了我眼前。
我愣神间只觉唇上一凉，口中的糕点便被他叼走一半。
“挺甜的。”
韩烁端坐回去嚼着糕点，伸手抹掉唇边的碎渣，笑得满面春风。
待我回过神来，心下一横，索性将心底的疑惑宣之于口：“韩烁，你是不是……”
“是。”不待我问完，他已抢下话头，答得轻描淡写却斩钉截铁。
在我惊疑而呆滞的目光中，韩烁笑着起身，轻轻搓弹掉指尖的残渣，朝门口走去。
临出门前，他撂下一句：“芊芊，林七的命我可以不要，但我不会同你和离。”
直到韩烁走后许久，我才回想起韩烁认真的神情，心头一紧，暗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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