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眸看他,不期然撞进叶宇飞通红的双眼。
她以为他生气只是因为她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却没成想是因为担心他们两个人的关系。
“我以为……”她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
叶宇飞自嘲道:“你以为我不爱你,不在乎你。”
爱和在乎这两个词其实不好定义。
陈琳想起来她从二十岁的大年初一穿越回现代后依然做梦,梦见那个芙蓉古城里的陈年旧事。以前她一直觉得只是梦而已,可那些总是太过真实,让她觉得自己身在两个世界,白天是陈琳,夜里就成了从欢喜到悲哀的何琳。
陈琳哀悯看着她,心里翻转着旧日时光。那时,你正值花信,是最好的年华;那时,你含羞带怯,是他在那残酷的世界中正缺的颜色。那时那时,都已是那时。此时,那个曾经视你若珍宝的人,他要你死。
她一直不能摆脱这两种生命,其实明明是没有交集的,可何琳就像是在这漫长生命里陪着她的人,时间久了她也就习惯了。习惯她的伤痛,她的阴狠,她的悲欢离合。
她清楚的记得何琳经历的每件事,以前总是把自己摆在看客的位置,所以她经常怀疑叶宇飞到底有没有爱过何琳,有没有在乎过何琳,直到遇见叶宇飞,那些梦如尘封的记忆被揭开,在尘土飞扬里接踵而来。
她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她的生命,在百十年后的自己的身体里得到了延续。
犹如故人重生。
所以到底有没有爱过或是在乎过,如今看起来便没那么真切了。
只是她想着,已经放弃了,便不要再拾起来了。
遗憾这种事,经历一次就好了。
想到他的那句“有些事,永远都解除不了”陈琳开始怒极反笑,“你不是嫌我被日本人,身子不干净还生不出孩子吗?你不是觉得我和过去的陈琳是天壤之别吗?你不是打了我三枪还把我杀了吗?怎么现在想起来爱和在乎了?”
陈琳说不明白,怎么那些过了一辈子的事情,如今提起来,仍然觉得疼痛难忍。
可能是因为上辈子没问出个结果,所以这辈子想起来也总是意难平。
叶宇飞眉头紧皱,他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其实也没什么好辩驳的,说不在意这些都是假的,但她也是因为他才遭受那些折磨。
他在想如果当时两个人结了婚,或许他们能有个孩子,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或者他们没有到最后不死不休的局面,他再努力说服父母,让他们收养一个孩子。
但一切都没有如果。
他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着,任她推他打他也是无动于衷。
陈琳觉得无奈。
现在的她真的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不想再次受伤,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靠近。
她闭着眼睛,连声音都疲惫,“我不是她,我没有被日本人折磨凌辱,手上也没有沾过你们共产党的血,甚至没有她爱你……叶宇飞,放过我吧,前尘旧事也不必再怀念了。”
感情这个东西总是最能安慰人也最能伤人。叶宇飞记起上辈子他死的时候,上衣口袋里贴身装着她的照片,心里一次又一次的想,不管上天入地,一定要遇见她,只要遇见她,让他付出什么都愿意。
老天爷到底是眷顾他,只是变回了陈琳的何琳变得更冷漠,甚至就像她自己说的,她已经不爱他了,叶宇飞说不上来,这眷顾到底是好的还是不好了。
他们两个到底是应了那句话,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对不起。”他满心亏欠。
陈琳握上他的手掌,脸上带着温柔的笑,让叶宇飞一时恍惚,觉得他们此时还在那两情相悦时,是并肩作战的有情人。
她道:“从前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想着有你我便无所不惧。其实真的是这样的,你让我放心我就会无比安心。可分开后经历的种种让我心力交瘁,无法做母亲的绝望,‘夜莺’的到来,你的出现,国民党的一再败退,让我觉得我们渐行渐远。‘夜莺’的死也让我自责内疚不能释怀。我是有恨过你的,也挣扎着想,为何我们会走到相互怨恨的那一步。”
她捏着他的手指,万般缱绻的姿态,可说出的话却让叶宇飞觉得心酸。
“那些日子里我也静静地想过,或许我们本该如此。你想啊,你我政治立场不同,注定了是敌对关系,可我却还是不甘心,我给过你机会的,可你却想除掉我。所以啊,兰因絮果从头问,花开花落自有时,我们注定走不长远的。”
叶宇飞瞧着她温柔的笑着,他说不出什么话,他知道这些话都是她深思熟虑才说出口的。
那些怨啊恨的,能被她这么平淡的说出来,那便是真的放下了。
放下了那些爱恨嗔痴,也放下了他。
他伸手把她拥进怀里,嘴里喃喃,“是我对不住你。”
陈琳感觉到了他的气息,温暖而热烈,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却独独暖不了她的心。
她感受到叶宇飞的泪滴在她的肩膀上,像热油烫进皮肉,只让人觉得疼。
她慢慢抬起手环住他的腰,其实他怀里的感觉还是让她觉得那样熟悉,只是她再也不能贪恋了。
“那是一生里最好的年岁,丢不开,舍不得,忘不掉,却再也回不去了。我们……”她顿了顿,缓过嗓音里难免夹杂的哭腔,“叶宇飞,我们……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了了前尘恩怨,也不续来世情缘。
“好。”
“谢谢你。”
她转过身,叶宇飞倾身向她,眸中万千情绪交织错落,而她不知道那挣扎着呼之欲出的究竟是什么,她只看到他眼角一点泛红,眼中闪着莹光,这一刻又极像成都解放那天,那个开枪打死了她也被她狠狠地捅了一刀却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仍要紧紧拥抱她的叶宇飞。
心口的疼痛猛然加剧,猝不及防涌上喉间,化作一阵咸腥,陈琳来不及挣脱,胸口又是一阵的抽搐,几声干呕,脸上一阵痛苦的扭曲,随后猛的蹲下,又吐出了一口血来,只是这一口血明显带着黑色,看着就让人心惊肉跳的,还散发着腥臭的味道。
“琳琳!”
叶宇飞的声音陡然尖厉,想都没想就要去扶着她,陈琳一把推开他,木僵地瞅着面前这个男人,走离几步,完全忘了嘴边犹带血迹的自己看起来有多狰狞,道:“我不许你碰我!从今天起,我永远不想再见你!你休想再让我难过!”说完,一步一晃地蹒跚而去。
叶宇飞攥紧了落空的手,她手的余温尚在,可也是正慢慢消散在夜风里,叫人抓都抓不住。
“夜里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陈琳没回头,叶宇飞生气,然后追上去拉住她的胳膊直接把人拉到身边。
“不理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去不可以。”叶宇飞就像老夫老妻一样,无比自然的牵上她的手。
陈琳一愣,转头看他。
叶宇飞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可说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他承认他自尊心作祟,对着陈琳说不出更加低三下四的话,所以只能装作没感觉到,闷头牵着她往回去的路上走。
陈琳瞧着他宽阔的背影,觉得眼眶发酸,她甚至觉得,如果上辈子他肯这么哄一哄她,他们走不到那一步。
覆水难收这种事,半点怨不得旁人。
怪只能怪他们自己,生不逢时,心不对人。
错把陈醋当成墨,写进纸上半生酸。
夜色深沉遮人目,陈琳庆幸是黑的不透光的天,所以四目相对他也看不清她眼里的红,只是莫名的心虚让她不想说话。
她重重的喘了几口气,奇怪,那口血一吐出来,整个人似乎多了一丝的生气,似乎脸上也恢复了一丝的血色。
手上传来他的温度,这是她最喜欢的感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夜里人少,叶宇飞死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陈琳沉默了半路终归是忍不住开口,“你轻点,我手疼。”
“哦。”回答的同时叶宇飞手劲小了点,但还是不松手。
陈琳结结实实的翻了个白眼。
虽说夜里景致难辨,但回竹楼的路走了这么长时间陈琳还是轻而易举就能认出来的。所以当她发现叶宇飞走的真的是回阿鬼家的路的时候,陈琳悄悄地松了口气。叶宇飞认识他家没什么好稀奇的,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足够他把阿鬼祖宗三代了解一遍,所以她之前脑子里想了千八百句阻止叶宇飞拐她离开的说词在这一刻通通都放下了。
然而事实证明,她放早了。
彼时,两个人刚在离竹楼几步路的距离停下,陈琳话都不说就想推门赶紧回屋睡觉。叶宇飞不敢拦,只好跟着一起打算看她进了门熄了灯自己再进屋休息。
陈琳吸了口气,轻轻推开了门。
两秒钟之后,她看清楚了房间里的情形,但显然,她无法接受她看到的一切。她楞在门口,仿佛一座石头的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女人的尖叫声在主屋里一响,叶宇飞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