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恼乱层波横一寸

天色已晚，普者黑湖中心小洲的水亭披上了浓墨浑金的色彩，在暮霞的垂映下渐渐变成无数重叠的深色剪影，这样缓慢地陷没，格外给人一种压迫到无法喘息的感觉。

陈琳跑出了好远，然后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拍摄地，这个世外桃源停下了。

入夜时分，天空已被哀凉墨色吞没，远处千万户人家的油灯一盏盏点起，似天际升起了一颗一颗明亮的星子，又那样远，远不可及。

那是人间灯火，而她却在地狱徘徊。

阿鬼这人喜好宁静，不愿意与众人住在一起，他的居所修在距文山丘北一个名叫普者黑的小村庄不远的青丘，隐没在一片修竹碧海中，到了春日又有十里桃花盛开，灿若云霞。这里山水相依，独有那一屋立于水中央，屋子周围是几棵桃花树，若是三月桃花盛开，必定惊艳。四周都是被水跟周围隔开，让人望而惊叹不已。

但全苗疆的巫蛊师暗中称此风景秀美之地为——

桃花地狱。

全苗疆除了有要紧的病症要治的病人，没有几个人敢去那里，而进去过的所有寻衅闹事的人，出来之后不是被打断了胳膊就是打折了腿。

　　所以阿鬼居住的竹楼，除了桃花地狱外还有个更接地气的外号：断腿竹楼。

苗疆流传一段戏言：“竹楼藏美人，美人持长鞭。入我断腿门，知我断腿苦。苗疆鬼王，助您缺胳膊少腿的不二选择。”

　　曾经有不怕死的蛊女，色胆包天，居然敢垂涎阿鬼的美色，趁着月黑风高，偷偷溜到青龙山，扒在屋檐上，意欲窥伺风华绝代美少年沐浴更衣。

　　结果可想而知，那位女勇士被阿鬼的刺鞭打的死去活来，哭爹喊娘，在床上躺了整整一百多天下不来。

　　且黎大美男还放了狠话，若敢再犯，直接废了人家一对招子。

　　看到没？多没风度的言辞！多不解风情的行为！多令人发指的男人！

全苗疆甚至有些南洋的巫蛊师或普通人，本来有些天真无邪的傻妹子，仗着自己是姑娘，想着鬼王应该会怜香惜玉，总是在他面前嘻嘻哈哈的，妄图引起美男的注意。不过自从阿鬼手刃女流氓之后，尤其在阿鬼半年前出了趟苗疆，从武汉带了一个美女，也就是陈琳回来，这些女孩子的心都碎了一地，这就再也没人敢打他的主意了。

苗疆鬼王，男女通抽，毫无君子气度，除了脸好看医术过得去，哪儿哪儿都不行——这是整个南疆巫蛊师之间对阿鬼的评价。

陈琳正坐在这桃花地狱的中央，湖心小洲的亭子里，赏着上弦月喝着酒。

酒是阿鬼夏天做的玫瑰酿，还加了蜜柚，喝起来十分爽口，并不醉人。

但若是心情不佳，这玫瑰甜酿也能喝成伏特加烈酒。

好不容易出来一回，不大醉一场还真对不起自己。

喝酒伤身有什么要紧？她，或者说她现在的这具原本应该属于何琳的身体都快要死了，还在乎伤身吗？

这半年来阿鬼一日五六次来给她诊脉，她每每问及，只是见他越来越深锁的两道长长的飞尾眉和郑重的请求，“只宜安心静养，实在不能再费任何心思了。”

然而她脸上一日日的那种连上好的玫瑰胭脂也遮盖不住的青白交错的衰弱气息却骗不了人，脂粉扑在脸上，似无所依靠的孤魂野鬼，凄艳地浮着。她便越来越不敢接受他略显无力的说辞“安心静养即可”。甚至在每日所食的药膳中，当食材的自然香气被越来越浓重的苦涩药味所掩盖时，她也能明白无误地感受到这一点：她的身体并不安好。

阿鬼早就对她说过，她本就是三分外疾，加上七分心病，才会发作得这般厉害。若一切遵照医嘱，若无意外，她大可以寿终正寝。她自己也不是不知道身体之所以衰弱得如此迅速原因，无非是心病。因着心里失了盼头，一腔热血转为死灰，失了生的希望。

陈琳无所谓地笑了笑，但马上忍不住猛烈地咳了几下，一缕鲜血从嘴角流下。

嘿！她实在不是个好病人啊！

她解封了小酒坛上的红布，倒了杯酒慢慢喝着，四下安静，她的心却是不平静，她总觉得有些东西不受她控制了，比如阿鬼做的事情，再比如，她清晰的感觉到心里的某些坚持正在慢慢坍塌。

这种不受控制让她觉得手足无措，前路迷茫也总是让人觉得恐慌。她开始大口的喝酒，想稳定有些慌张的情绪。

夜凉如普者黑湖的水，也是柔柔的，颜色靡艳。闻得风刮过枝头，声响清晰，像是黑白无常渐渐逼近的声音。

酒杯里不止有酒，还有泪，更容易醉。

叶宇飞赶来的时候，陈琳正灌完第三坛酒，她已经不再使用酒杯，而是直接拿着酒坛对着口就喝。

陈琳的身影笼罩在在一片树影暮色里，看起来远比她平时显得娇小脆弱。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前世作为保密局蓉站站长时的那种骄傲的美艳与腥甜的戾气，他在她身边感受不到任何血腥的气息，她看起来就像是这个小镇上最平凡的少女。

酒喝的太快让她气息不稳，她转过头，有些急促的喘着气，“谁在那儿？”

女人的容貌依旧美艳，因为喝过酒的关系，脸颊透着一层蛊惑的绯色的色泽。墨色剔透的眼睛细细长长，却不像平日那样弯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而是带着一点魅惑，带着一点冷意。略显苍白的唇冷冷的翘起，无形之中多了一股嘲讽，一丝凌戾的意味……

无声的沉默。

陈琳听着那缓慢的呼吸渐渐也平复了自己的气息。气息平稳脑子也开始回神，虽然喝的烂醉如泥眼冒金星，但她知道，来的人是叶宇飞。

“叶宇飞。”陈琳有些耐不住这沉默，先开了口，“没事你赶紧走吧，我等下酒醒了就回去。”

叶宇飞没接话，陈琳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复就打算接着喝，嘴唇刚挨上坛口，叶宇飞就开了口。

他嗓音低沉，一听就知道吸了不少的烟，“琳琳，别喝了，和我回去吧。”

话音刚落，陈琳就红了眼圈。

他重复，“琳琳，不要喝了，我们回家，你跟我回家。”

“既然决定和他在一起，我的家就在这……你的家在成都，你会有你的妻子孩子。你放过我吧，我也放过你，从此我们就两不相欠了。”陈琳有些庆幸自己是低着头，他只能听见声音看不见她不受控制抿起来的嘴巴和接连掉落的眼泪。

可嗓子里压不下去的哭腔却真真切切的穿过夜风直达耳膜，叶宇飞听见陈琳嗓音颤抖，陈琳也听见他声调沙哑。

“放过你？从戴笠告诉我你殉国后我熬了整整八年，后来在成都我杀了你，你也杀了我，再到如今，我该怎么放过你？”

“或许，因为不在一起，所以就觉得不甘心。”她低头，任凭眼里的泪尽数落下，却是没有半分退让。

其实陈琳知道，如果叶宇飞对她毫无感情，像她这样了解他胜过任何一个外人的危险人物，早就被他除掉。那个男人举枪，不，从咖啡馆出来后的决裂，甚至更早，就已经定下杀心，她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死就死吧，回首往事，在那次失败的任务中她其实就已经死了，之后的成为何琳她不过是一个噬血无情的杀手，一具盔甲满身的行尸，一抹已经绝望却仍不甘心的游魂。是她走得太远，他背负的又太沉太多，无论怎么努力也追不上。

他有些自嘲，“确实是不甘心，凭什么上辈子你那一刀把我捅死了，害得我断子绝孙；这辈子的这半年你又潇潇洒洒的和另一个人芙蓉帐暖度/春/宵，留我一个人翡翠衾寒谁与共。”

陈琳觉得心里止不住的委屈，她听着叶宇飞说着无赖的话，气的酒精上头，人不清醒自无理智，所以那些因为他所筑起来的坚墙在如今也都脆弱的不堪一击了。

她红唇紧抿，真心实意的觉得他还不如上辈子讨喜，现在这种耍无赖的死样子真的想让她给他一刀。

“我有点后悔，那天怎么没多捅几刀，或者一枪直接打死你。”她挑眉，嘴角的嘲讽让叶宇飞觉得分外扎眼。

要不说是死敌呢，她总是会在无意之间把明晃晃的软刀子扎进他心里。

就像小孩子吵架一样，没有技巧也没有心机，只有语言上的宣泄和心里止不住的委屈。

叶宇飞手上使力，陈琳觉得自己像是被硬生生从草地上剥离一样，再抬眼时，看见的就是他蓄着怒气的眼。

他一言不发的瞪着她，她当然也丝毫不肯退让。

她挑着眉，眉眼凌厉的看向叶宇飞，仿佛想要看穿他。

看着她的眼神，叶宇飞只觉得上辈子的何琳又回来了，那种同他决裂时的寒气，在她此时的脸上表露无遗。

叶宇飞再次明白了什么叫不知所措。

四下安静。

只是僵局总是要有人来打破，叶宇飞安慰自己是自己对不住她，自己做的孽自己扛，服个软也不会死人。

可是陈琳明显是个不好相处的，至少对他来讲，这个女人绝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哄好的。

叶宇飞分外忧愁。

陈琳倒是瞧着他走神的空挡一下挣脱了他的桎梏，可能是觉得不解气，她挣脱了之后还伸手推了他一把，叶宇飞踉跄两步，堪堪站稳。

自己选的，不能生气，叶宇飞如是想。

“叶宇飞，没用了，你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她放下酒，指背抹掉不停流下的泪滴，“我不恨你了，一点都不恨你，你杀我是为了你的革命事业，我理解，我现在什么都理解了。可是……”她凄凉地笑笑，“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冷血，也没办法接受你的冷血，在你面前，我很心寒，很害怕……”

“我们走到这个地步，你以为我就不心寒，不害怕吗？！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陈琳，我们现在能怎么办？！”

突然暴喝的男人眼里放出困兽般的厉芒，声音沙哑撕裂，浸透了痛苦与绝望，像成百上千的碎片划过她的心房。可是她不觉得痛了，在叶宇飞面前，她已经不会痛了。

流着泪倔强望着他的姑娘，再也不是上辈子的陈琳，或者何琳。

她好像又回到了孤家寡人的那一段人生，灰暗，迷茫，不知前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