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推门头也不回的进屋的时候，她知道叶宇飞一直在看着她。
夜里的竹屋只能靠天上的月亮来辨别方向。陈琳借着不太足的月华和自己的感觉，摸着黑往屋里走。
四下安静，脚步声就显得格外响亮。屋里黑灯瞎火，黑的透彻，也静得可怕，陈琳细细的听着，觉得除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声响。
可能是阿鬼睡死了。陈琳没做他想，继续往床那边走。
可当连人的呼吸声也听不到的时候，陈琳就觉得事情大条了。
果然，床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脚边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陈琳在莫名的恐惧里僵硬地低下头。
双眼所及处，是阿鬼死气沉沉的被血液浸泡得黏稠的发丝，衬着一张俊美的脸僵白如尸。
少年一动不动。
陈琳的脊梁骨不由得发麻。她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堕入了地狱，要千年万代受苦受难。并不是感觉到为阿鬼的飞来横祸而惊惧，而是自己正陷在紧紧的名为命运的魔掌之中，而自己完全无力挣扎对抗。她并没有哭。她浑身的循环系统似乎都颠倒过来。唾沫向外流，眼泪和汗向里流，两眼出奇的发干，汗毛发竖，好像外面泡着冷水。
一丝细微若无的呻吟之声，把她从神志恍惚中惊醒。
“我还活着吗？”男孩有气无力的声音传了过来。
陈琳反应迅速的蹲下身子，两只手将浑身是血的男孩扶了起来，然后趁着这几秒钟的间歇惊声尖叫。
她知道，叶宇飞在外面。
她也知道，叶宇飞一定会进来。
确实，尖叫声在房间里响起来的时候，叶宇飞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
只是他赶过去的时候，阿鬼已经再一次晕了过去，主屋的地板上到处都是血。
阿鬼睁眼的时候，觉得浑身都疼，哪儿哪儿都动不了。
鼻尖充斥着鸡汤的鲜香，男孩眯眼看床顶的纱幔，看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躺在家里自己的床上。
陈琳手上提着一个紫砂钵子，钵子里的鸡汤色泽看起来仿佛奶白色的丝绸，一看就是精心煲好的，蒸腾起来的丝丝雾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她纤细的手指捏着汤匙，小心翼翼地喂到阿鬼面前。阿鬼勉强地张开了口，他配合着，尽力抬了抬脖子，陈琳轻轻地手腕一送，鸡汤滑进阿鬼的喉咙。阿鬼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婉婉温情流淌向他的心房。
他动了动手，没抬起来。
已经过去三天了，阿鬼受伤的状况已经开始明显地好转，他身体恢复的速度快得惊人。然而他依旧无法下床，据他本人的说法是因为全身都疼，但却不是因为身上的伤，而是来自于身体内部，那种像是灼烧着血管，像钢鞭一样抽打的疼，每天夜晚他都因此发出痛不欲生的惨叫。叶宇飞和陈琳怀疑是中毒，阿鬼没有否认，但却告诉他们不用担心，说每年都会难受上这么几天。
然而，两个人都不信他的邪。
阿鬼还是老样子，陈琳的身子却开始好转了。因着前几天的吐血，阿鬼忧心陈琳的病症，干脆躺在床上老神在在的给她搭脉，却惊喜的发现已无大碍，便道是吐吐更健康。
叶宇飞进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睡着了。阿鬼一脸自然的睡着，似乎没有遭受任何痛苦；陈琳躺在他的身侧，压着他的手睡得正香。
他盯了她半晌，许是目光太过赤裸裸，陈琳竟是皱着眉头猛然惊醒。
“你一直睡得这么不安稳吗？”叶宇飞盯着她，既担忧又疑惑。
“你不来我梦里，我就睡得很好。”陈琳揉了揉眼睛，还是觉得有些迷糊。
“那算了，你还是保持现状吧。”他想也没想的接话。
保持现状？
陈琳忍不住骂他，“愚蠢无知，薄情寡义，自私虚伪。”
叶宇飞:“……”
“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吧。”
“还是没什么起色吗？”低沉却好听的声音传来，叶宇飞岔开了话题。
陈琳翻身下床，她从叶宇飞还没有进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来了。她从男人手中接过钵子，如阿鬼给她喂食一样一勺一勺缓慢地把鸡汤送进熟睡的男孩嘴里。
“他怎么样了？能动了吗？”叶宇飞走近一点，他紧锁着的浓密双眉下，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闪动着飘忽不定的光点。
“勉强能动了，但是还不能正常地行动。”陈琳回答道，声音里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心疼。当前几天她看到躺在地板上血迹斑斑的阿鬼，那一瞬间她感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连呼吸都显得困难。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冷酷无情的，任何事情任何人，都再无法伤害她。然而，当她看见连眼珠子都一动不动的阿鬼时，她发现自己的心远没有她认为的那么坚若磐石。那个时候，她以为他死了。然而当她感受到他依然残存的顽强生命力在涌动时，她终于忍不住湿润了眼眶。
“为什么还是不能下床？按道理，这种程度的伤，以阿鬼的体能来说，早就已经恢复了。是因为他中的毒？”叶宇飞低声问道。
“是，情况比你想得要复杂。”陈琳放下碗，将少年伸出的手塞回了被子里，站起来转过身轻轻地把叶宇飞拉到一边，低声说：“对方攻击的手法里，并没有下毒，给他造成的那些伤口也就是十几天就能养好的事。但是，他的身体里却出现了毒素，而这种毒却并不是以杀死他为目的的下到他身上，更像是……”
“到底是什么毒？你知道吗？”男人的面容仿佛笼着一层寒气，双眼在幽暗的光线下漆黑一片。
“你还记得他说的话吗，那种毒带给他类似于灼烧和鞭打的疼痛，而且他只是说这毒会让他每年都会难受上这么几天，并没有说是对方下的毒。”
“我也想不出来，怎么造成这样的创伤都已经好了，问题是为什么要这样？那些伤口虽然见血，但没有一个是致命的。再者说，如果对方要他死，直接毒死他就好，为什么只会让他一年就难受几天？对方花这么多工夫和心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你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陈琳的目光闪动起来，她的瞳孔微微地颤动着，看起来竟然像是感到一丝恐惧。“我突然想到，他所说的‘每年都会难受上这么几天’，他一定是非常了解这个毒。‘这么几天’，他为什么这么说，难道……
“那毒就是他自己给自己下的，而且应该有很长时间了。”叶宇飞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替她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语不惊人死不休。
“是的，阿鬼绝对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是我可以理解他为什么给别人下毒，但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给自己下毒。”陈琳咬了咬牙，说完这句后，突然停顿了下来，转回头面向叶宇飞。“你实话告诉我，你对他了解多少？”
“那天我是通过许东才知道他的，但许东也不知道多少。这几天我跟他接触后，才觉得这个人心智缜密深不可测，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叶宇飞摇着头，五官紧锁在一起。
“你也是这么认为吗？”陈琳沉默了半天说了这么一句，心下却是莫名的一片冰冷，蓦的回想起穿越前的事，听黎叔说阿鬼当时苏醒后好像还被叫去听了一场审讯，出来后脸色就很不好。他那天回到病房后就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像疯了一样的打砸东西，打鸡骂狗哭天喊地，一点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的样子都没有了。然后他大病了一场，又住了两个月才出院。出院后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没了，比起以前阴郁了不少，连第三军医大学都没回直接保留学籍休学，说是出去游山玩水感受生活，但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和想法，也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再后来他就失踪了，毫无征兆的消失在了自己的生活里。
直到自己再次穿越，两人在异世重逢，她才知道昔日竹马变成了一个多么可怕的男人，谈笑之间樯橹灰飞烟灭；面上温润如谦谦君子，心里想的都是日后如何把面前的人抽筋拔骨剥皮曝晒；心里杀千刀，面上笑说好。从她成为了何琳的那一刻开始，她的人生里就再也没有了恐惧，就算是在当年连枪都不敢开的时候，被教官威胁“不敢开枪我打死你”时，她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过，而现在……
……黑黝黝的房间里，从房梁上垂下来一根铁索。铁索的末端吊着一个圆环。圆环扣着一个人的腰。如果那还能算是‘人’的话。这个‘人’蓬头垢面，犹如疯子。最可怕的是，她的四肢全都被切断了。肩膀和大腿，只有四个光秃秃的肉球。碰一碰，她就会发出喑哑的“啊啊”声。她的舌头也被人生生拔去，所以说不出完整的词句。
她还记得自己曾亲眼所见他疯了一样的狂笑着，亲手将一个活生生的，如花似玉的女人做成了人彘。那个女人，是被他从上海去延安的路上，神不知鬼不觉的掳走，囚禁了五六年之久，到如今他玩够了猎物，就要开吃了。
那个女人是个女演员，名叫蓝苹。
便是后来的jiangqing。
想到这里，陈琳的掌心也一片冰凉。
阿鬼，黎展诗，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叶宇飞看着陈琳，她双眼出神，仿佛沉浸在什么可怕的事情里面。他忍不住伸出手，抓住她冰凉的柔软双手，握了握。
陈琳一愣，以为他又要啰嗦些什么，结果却是在猝不及防间被他用力一拽倒向了床上。
她怕压着他，下意识的伸手撑住了自己。
叶宇飞却是一再用力，直至她坐到了他腿上才撤了手上的劲转而搂上她的腰。
“瘦了。”叶宇飞抚着她没二两软肉的腰有些心疼。
陈琳觉得自己脑仁儿疼，“你要是不想见我何必大费周章的来？”
叶宇飞仿佛听不见她话里的怒气，只自顾自的说着话，“我记得你以前虽也纤细，但也是有些肉的，抱着安心，不像现在只觉得硌得慌。”
以前这个词很微妙，陈琳想着，别人的以前真的只是以前，可他俩的以前是梦里的那些恍惚岁月，是消散在风里雨里的尘埃，是散落在战火纷飞中的无处话凄凉。
也是那些早已遗忘的相爱时光。
“鬼子监狱里也是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比起现在差远了。”陈琳没看他，语气平平。
听着陈琳毫无波澜的语气叶宇飞说不清他什么感觉。重逢之后他总是想用力的抱着陈琳，觉得靠近一点便能填补他俩定格在岁月里的万千距离，可如今真真正正抱着她了才明白，有些事情可以忘记，可心里的距离是如何都不能凭着身体相依就能填补的。
可他不敢松手，总怕这么一松手他便再也寻不到她了。
“琳琳，”他温声软语，带着丝丝缱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良久沉默而后开口，“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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