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云破月来花弄影

短暂的沉默之后，叶宇飞突然轻声说：“阿鬼，这苗疆边境一带向来是“三不管”，你怎么会知道军统特务？”

“作为老军统，你应该知道军统都是些什么人吧。”阿鬼咬着一块蜜饯馅儿的点心，棋局已经撤下去了，两人面前盛放着很多精致而花样繁复的点心，茶壶里散发着滚滚的茉莉制作的茶的香味，茶香里隐隐可以闻到一股玫瑰蜜的气味。

“军统，其前身是国民党党团组织复兴社下属特务处，1938年3月成立，全称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简称军统，BIS，属于军队的情报机构。军统和中统，并称国民党两大特务组织，抗日战争时期，为了防止日谍汉奸活动，提高工作效率，增强抗战力量，由老蒋提议在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上决定成立。但是从名字上就能知道，军统属于军队序列，主要任务是收集各类情报、对军队监视整治，对侵华日军以及汪伪汉奸等敌对势力进行逮捕暗杀。中统则属于党内的机构，以各级党部为活动基地，在文化团体和大专院校、重点中学都广泛建立党员调查网，监控机关内部情况，打击其他党派，控制社会舆论等。当然两者的工作领域不同，中统是在党内，军统是在军中，其职责范围非常明确，收集到的情报和线索，如属于对方负责的范围，必须移交给对方接收。由于中统控制了邮政系统，能获取大量情报，因此曾立功无数，在四十年代以前，中统的势力非常大，当时各级基层党组织，都是中统的特务网延伸，许多基层党部的负责人，本身就是中统的基层负责人。”

叶宇飞听他说到这里，他轻轻地笑了：“是陈琳告诉你的吧？”

少年说：“嗯。”

“你们关系可真好，她连这些都告诉你。”叶宇飞笑着摇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鬼继续说道：“抗战以后，由于情报工作对象从以前对付中共向对付侵华日军和汪伪政权转变，导致中统的地位开始下降，而军统的地位则不断提升。随着大片国土沦陷，中统组织系统遭到严重破坏，又不能及时联络基层组织，就逐渐为军统所取代。在戴笠领导下，军统从事搜集日伪军的情报工作，曾多次刺杀投日的军政人员，深入日军占领区开展广泛的游击战，制造针对日军的恐怖活动，对打击侵华日军和汪伪汉奸，起了非常大的震慑作用。综上，军统和中统，都属于国民政府所设置的情报机构，军统为军委控制，军统的头目戴笠对老蒋忠心耿耿。中统则为党部所掌控，由陈氏兄弟所领导，是“二陈”的禁脔，对老蒋并不一定言从计听。两者虽都听从于老蒋，但却各司其职，军统管军，中统管党；军统穿军装，中统着中山装，有一点相同，都是国民党的特务机构。”

叶宇飞点点头：“这些我当然知道，可你又为什么讨厌军统？”

“山鬼师傅说的……他说军统特务都是坏人，还说军统杀人很可怕。他亲眼见过军统特务杀人，都是把人拿黑麻袋套了头，活活勒死的。我有一个朋友好像也说过，军统特务无恶不作，手段都很残忍。”

“那是绞刑，死刑的一种。拿黑麻袋套头是为了不暴露死亡过程中受刑者因痛苦而出现的恐怖表情，以免造成执行者和观刑者受不了心理恐惧而出现精神问题，也有保护受刑者尊严的考虑。”叶宇飞轻轻叹气，“如果杀了人就是坏人，那这里还有谁不是坏人？”

阿鬼没有说话，叶宇飞说的这些，他当然都明白，他只是沉默而已。

——许多年，很少有人愿意去了解这群活跃在乱世的青年，也可能真没有人敢直面这样一群血债累累、可恨却更可悲的乱世青年，只在很多年后，作家丁三才在《蓝衣社碎片》里直面了他们，他这样写道：

“在上世纪30年代中期的漫长时光里，几十万的青年，或无可奈何、或无所谓、或认真乃至异常热诚地加入了复兴社，在这个过程里，他们把自己的身躯、当作了复兴社的一个工具。但命运的转折，从复兴社解体后开始了。他们身不由己地被各种变迁、运动、革命、战争所牵引，乃至吞没。”

“几十万青年，几十万双饱含着泪水、哀伤地注视着自己参与缔造的中华民国，一步步堕落下去的眼睛。这每一双眼睛，都和腐败、堕落、血腥、暴力连在一起，令人如此难忘。他们都曾痛心疾首过这些腐败、堕落、血腥、暴力，也誓言要以一己的心力、热情与生命，来根绝这腐败这堕落，原罪般、天真地认为他们的枪杆、他们的子弹，甚至他们的生命能给中国带来光明。但，命运一般地，他们自己的身躯却无一不沦落进了这腐败堕落的深沉黑洞，陷进了残忍血腥的泥淖。”

“这些青年的身上，隐藏着一部黄埔、民国的“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历史。他们的身上集大成着各种民国的、青年的象征。事实上，他们就是那个时代的活化石。”

“我记得你那天对陈琳说过：‘一日军统，终生军统’，这话还是你们戴局长说的。陈琳也说，军统是上船容易下船难，一旦离开就会遭到纪律制裁。那么，为什么你对陈琳没有杀心，而只是想带她走呢？叶宇飞，你难道就不想杀了我不想杀了陈琳吗，毕竟我反对你们军统，也讨厌你们戴局长啊；毕竟在军统名单上陈琳已经死了啊，陈琳也不可能回去军统了。为什么不杀了我呢，为什么不杀了她呢？难不成你真的还有其他别的身份？……你不用担心，我不会问你这个秘密的，这个不在我的知晓权限范围之内，我知道。”阿鬼看着叶宇飞，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男人的神色。

“唉，你怎么还是不死心呢。”叶宇飞轻轻叹气，“之前我不是就已经告诉过你了吗，我是民国二十五年就授衔了的老军统。所以，我不杀你和陈琳，只是因为陈琳，并不等于我不是军统，这两个命题是不对等的啊。”

“我知道，但是，再渺小的希望，在绝望面前，都有无限的可能。”阿鬼微笑着，“我想试一试。”

说到这里，叶宇飞慢慢地放下碗，站起身来，看着身旁脸色惨白的阿鬼：“说到这里，阿鬼，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你问。”

“你有一个朋友告诉你，军统特务无恶不作，手段都很残忍，对吧？”

“是。”

“那你那个朋友究竟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阿鬼不动声色的说道。

“那你是共产党吗？”叶宇飞继续问道。

“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少年缓缓地朝男人走过来，他走到叶宇飞的面前，轻轻地摇头，“我不是。”

“啊对了，”阿鬼忽然抬起手掩在嘴角，迷人的笑了笑，然后抬起他那双如同琥珀般动人的眼睛，看着叶宇飞，说：“我告诉你呀，你可别动歪脑筋哦，否则我保证你会死得很惨。在这里我说的话你最好一字不落的听着！这里可不是你的重庆！”

叶宇飞在说谎。

自己还是太着急了。

不过幸好自己的底牌还没有暴露。

阿鬼闭上眼睛抬起头，任凭记忆的海洋翻涌不息，几分钟之后，他睁开眼，嘴角悄然挂起了一丝神秘的笑容。他收拢目光转过身，朝着自己的房间飞快地掠去，并如那日般迅速地关紧了门窗。

他复给陈琳搭了脉，看着陈琳一天天地憔悴下去，阿鬼心如刀割。

他父亲在他出生前就死了，母亲在生他的那一天就死了，等自己长大懂事时，早已经天人永隔了，并没有多痛彻心扉。

可是陈琳却是在昏睡中生命慢慢凋零，他能做的却只有看着。

他想，若有一天世道改，自己定把多年心意相告。陈琳愿与他鸿案相庄他便守她一辈子待她轮回再反，她只想作管鲍之交他便断了痴念苦心修炼，她要老死不相往来倒同现在无差也算个周全。起码自己能断了心间痴扰。

但是他心底里知道这一天他必定等不到，只因他是个亲缘、情缘淡薄的命格。

如果陈琳恢复以后以后要和叶宇飞离开，他还要去重庆或者成都见陈琳吗？他要是去了陈琳会高兴吗？

他都不管了，我愿信霁云终散。

乱想能有什么结果呢？倒不如小憩片刻。

唤醒他迷蒙心意的，是陈琳初初醒转时低切的呢喃：“叶宇飞，我好恨你。”阿鬼这才如梦初醒，虽难过于她昏迷了还念着那一位，却不觉大喜过望，才觉得悬着的一颗心实实归了原位。陈琳虚弱地靠在软枕上，脸色苍白得如一张薄薄的纸。她的神思仍在飘忽：“阿鬼，真的是你？”

阿鬼握住她冰凉的手：“姐姐，是我。我在。”他不自觉又用了儿时对陈琳的称呼。

陈琳嘘一口气，迷茫道：“阿鬼，我好像做了个噩梦，还以为自己熬不过来了。”

阿鬼闻言，眼都湿了。他端了止痛汤细细喂陈琳服下，又将熬得糯烂的参片鸡汁粥喂了半碗，轻语安慰：“别胡说，我总在这儿。” 复又柔声问道：“我看你神思恍惚，是身子不舒服吗？”

面对阿鬼好意的询问，陈琳无法告诉他，自己今天的失常是因为昏睡的这几天几夜都能梦见真正的‘自己’。那个心细如发，貌美如花心如蛇蝎，杀人不眨眼，工于心计，对敌人有敏锐的嗅觉和第六感，对敌情的把握、判断极其准确的ZG地下党组织威胁极大的头号特务；直至最后被从前的恋人击毙结束了自己可怜可恨的一生……

没人会想做憎恶之人，可连自己都做不了的人，又怎么可能成为良善之辈。那段时间她甚至都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那种一个女人行将就木时身上散发出来的颓败气息。那种气味，好像是深地里开到腐烂的花朵，艳丽的花瓣与丰靡的汁液还在，却已露出黑腐萎靡的迹象。一个失去了爱情和健康的女人，连一点儿可以依靠可以寄托的骨血都没有，身子骨早就成了蛀空的腐木，不过外表看着还光鲜罢了。

午夜梦回时，陈琳总能梦见那种被/折/磨/被/凌/辱/的无助，次次都是在大汗淋漓中惊醒，甚至叶宇飞开枪打伤的肩都会隐隐作痛。

“叶宇飞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噩梦！”噩梦，究竟谁是谁的噩梦？听说人死后，会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死前的经历。她午夜梦回时，经历着这悲哀又大快人心的梦魇，到底意难平啊。

“呵呵……”陈琳将手挡在自己脸上，嘴角溢出阵阵苦笑。老天爷，你还真是讽刺啊，竟让她又开始与叶宇飞纠缠。与叶宇飞的这段情，究竟是她的福，还是她的孽！她只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再相信爱情了，所有的情思亦断绝了。她错了，这些年她真的是大错特错！

但这些她都不能全部告诉阿鬼，只支着身子起来:“这些日子，总也睡不安稳。”

阿鬼倒了一碗热茶递到她手边，轻声道：“慢点喝。”茶色如滟滟一酡胭脂，茶香袅袅，正是滇南大叶普洱，那鲜艳的颜色似一颗艳毒的心，隐下无数心事。

陈琳酽酽地喝了两口，阿鬼道：“一直都睡不安？”

陈琳如实告知了他，梦境不断呈现会给她带来很大精神压力，甚至素日行径也会受其影响，任由它继续也不是个事，便求阿鬼开一副安神汤让她服用。果然今夜吃了之后就是一觉无梦到天亮，再无烦恼。